时光倏忽而过。
转眼,便已至六月。
上京城暑气渐盛,蝉鸣聒噪不休,偶有风雨,却难以褪凉。
宫闱内外因皇后龙胎带来的祥瑞喜气尚未散尽,又因西兹使团入朝而平添几分喧嚣。皇城内外盘查严格,宫里也添了不少巡卫,好似绷紧的弓弦,气氛变得更为紧张起来。
昨儿薛月盈半夜回来,悄悄带回魏王令牌。
顾介紧握在手心,枯坐书房,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中,直到小厮来禀报,说少夫人天刚见亮,就带着小主子出府了,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少夫人说,近来魏王妃为太后寿礼烦忧,要少夫人常去,帮着出些主意……”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顾介懒得拆穿。
“知道了。”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挥了挥手。
“备车,去醉仙阁。”
小厮应声退下。
公子这阵子行踪格外反常,不仅频频往天水客栈跑,去醉仙阁消遣的次数也陡然多了起来,每每一去便是大半日。
下人也不敢多问,自去备车不提。
-
醉仙阁。
三楼雅间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绛色帘幕低垂而下,将外头的喧嚣挡在门外。
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懒洋洋地洒在描金的八仙桌上……
顾介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胸腔里跳得格外躁烈……
一半是即将得手的兴奋。
一半是怕事情败露的惶恐。
快了。
很快了。
他仿佛已看到薛月盈那张总是带着鄙夷的脸露出惊恐,看到李炎被算计后一败涂地丑态毕露的样子……
这念头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让他浑身骨头都透着痒意。
此刻,他急需醉仙阁的脂粉和柔媚,冲淡心头的焦灼,给紧绷的自己寻片刻的松快……
突然!
一阵极其幽微、却异常熟悉的香气,毫无征兆地飘入他的鼻腔……
馥郁、昂贵、靡艳……
顾介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地转身……
厚重的帘幕不知何时被掀起……
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跳跃的火苗将她裹在深色斗篷里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墙壁上,如同幢幢鬼魅。
不是醉仙阁娇媚的花娘。
而是他无数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你是……”
顾介脸色惨白,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呵……”
斗篷下传来一声短促而沙哑的轻笑。
女子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怎么?不到两年光景,就不识旧主了?”
顾介猛地瞪大眼睛。
魂飞魄散。
“出息!”平乐缓缓掀开斗篷,冷笑着,在顾介方才坐过的椅子坐下,下巴微微抬起,嘴唇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顾五郎……别来无恙啊?”
那张骄纵不可一世的容颜,此刻像是蒙上了狰狞的暗纹。
皮肤失去了光泽,眼角细纹深刻,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曾经顾盼生辉的美眸,只剩下怨毒、狠戾,以及一种看到猎物般的兴奋……
“平……平……乐公主……”顾介嘴唇翕动,仿佛被名字卡了喉咙。
“嘘……”平乐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抵在唇边,好似一个鬼魂在扭曲的笑。
“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回来讨债的孤魂野鬼。”
从前种种如烧红的烙铁,让顾介眼前发黑,连呼吸都紧张。
“公主……怎么会回来的?”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陛下有旨……”
“虎毒不食子,你当真以为,陛下舍得置我于死地?”
平乐的手肘随意地搭耷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笃笃声,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明珠蒙尘,依旧是明珠。不像你和薛六这种人,歌姬养的,攀得再高,也改不了下贱的根呢?”
这声音,这姿态……
顾介太熟悉了!
哪怕隔了这么久,哪怕她换上了粗鄙的衣裳,那股深入骨髓的、带着疯狂与毁灭气息的压迫感,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瞬间将他拖回那个被平乐支配的,充满了屈辱和恐惧的深渊……
“怎么?顾五公子?”平乐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沙哑的怪异,却又掩不住那曾经熟悉的、属于皇室贵胄的骄矜腔调。
“紧张吗?害怕吗?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找你?”
顾介摇摇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早已被贬去朔州的毒妇,会悄无声息地回到上京,出现在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郎啊顾郎。”平乐冷冷剜着他,“当年你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脚边,摇尾乞怜,求我庇护的时候,是何等的温顺可人?我一朝失势,你便迫不及待地投靠新主子,帮着那个贱人来踩我?嗯?”
她忽然起身靠近,半个身子偎在顾介胸前,冰凉的手指猛地抬起,狠狠掐住顾介的下巴。
力道大得,那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
“说话!”
顾介痛得闷哼一声,眼皮痉挛般抽搐着,不敢与她对视。
“公主,当日所为,事出有因……”
“看着我说!”平乐的声音陡然拔高,见他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一瞬,又倏地转开,更是气恨得歇斯底里。
“怎么了?不敢看吗?看着我这张脸,是不是觉得恶心?觉得恐怖?我不美了是么?这都是拜你们所赐……”
她眼中暴戾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盯着顾介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我在地狱里煎熬,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尤其是你,顾介!你这个背主的狗……你欠我的,我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她揪住顾介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向墙壁。
再踮起脚,用力咬上他的嘴唇……
发泄般的撕咬,在唇间疯狂扫荡……
烛火跳跃在她的面容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要将顾介吞噬。
空气凝固成冰。
只剩下顾介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以及平乐那令人汗毛倒竖的、低低的笑声,在死寂中回荡。
“不是喜欢钻营,喜欢富贵吗?”她眯眼,又轻轻吻他,声音里带着诱惑,“我给你指条明路……”
顾介的身体猛地一颤。
“公主……此话何意?”
平乐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尝到一点血腥的味道,这才满意地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姿态竟带上一丝诡异的慵懒,仿佛刚才的狂热亲吻只是错觉。
“顾五郎,你如今的日子,不好过吧?你那好夫人,一心攀着魏王府,可曾把你放在眼里?”
她精准地戳中顾介心底最深的痛处,和那些隐秘的渴望。
顾介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反驳。
“不是想翻身吗……”平乐微微眯眼,声音里带着掌控一切的恶意,“不是想走西兹商路?不是想私贩铁器,不是想拿李炎的脑袋来发横财吗?”
顾介如遭电击。
平乐怎么会知道?!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嘴角噙笑的平乐。
“别那么惊讶。”平乐嗤声,懒洋洋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李炎那个蠢货的府里,能有什么秘密?薛月盈那个蠢妇,又藏得住什么心思?”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被这个疯女人抓住把柄……
无异于见了阎王爷的勾魂索。
顾介语无伦次,“公主……我……我是一时糊涂……”
“糊涂?”平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压低声音嘲弄着,满脸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你这点胆子,也敢跟人赌命?放心,露水姻缘也是恩,你从前伺候我也算‘尽心尽力’……”
她刻意加重了那四个字,带着无尽的羞辱,那双嗜血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我不会告诉李炎,也不会……现在就拆穿你。相反……我会帮你……把这赌局铺得更大……”
?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