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慕声顿了顿,强调:“保证不买任何东西,只是走路。”
迟母闻言,记账的手停了下来,疑惑地抬头:“走路?”
迟慕声:“对。”
迟母眉头微蹙:“走去哪儿?”
迟慕声上前一步,拽住母亲的胳膊,作势就要去找牵引绳:“干脆咱现在就走。”
迟母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声音拔高:“现在就走!?”
迟慕声手下用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对,什么也别管了,现在就出门!”
迟母挣脱开他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干啥啊?你这孩子,到底要出门干啥去啊?!”
迟慕声急得直跳脚,几乎要喊出来:“啊啊啊啊啊这是我的生日愿望!生日愿望!你就不能依我一次吗!”
迟母被他吵得头疼,语气也冲了些:“你这小兔崽子,生日愿望就是出门!出门去哪儿啊!总得有个地方吧!”
迟慕声咬紧牙关,眸色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坚定与决绝:“把大白,阿毛,多多都带上!我们去人民广场,就我们,一起,就站在那儿!”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我想过了,人不能什么都要……我只要你,要大白,要阿毛,要多多活着!!”
我那未曾谋面的爸爸…对不住了。
儿子不孝...我只能这么试试…...
蓦地,迟母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脑门上,带着嗔怪:“小兔崽子!你傻了啊!”
她叉着腰,数落道:“我看着店里的活儿不干,大下午的,提锣拐鼓地拖家带口往广场上一站啊!?像什么样子!”
她将记事的本子“啪”地合上,塞进围裙口袋:“你别来气我!我这还一堆事儿呢!”
恰在此时。
店门口,欢迎顾客的铃铛“叮铃铃”响起,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分秒不差。
迟母立刻换上笑脸,扬声应道:“哎,来了,来了!”
迟母转身迎了出去。
迟慕声定睛一眼…..又是那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提着柴犬。
她把笼子放在门口,扬声说道:“声声妈,狗狗放这儿了啊,我下午六点再来取。”
迟母热情招呼,接过笼子,与那人闲聊:“哎呀,壮壮妈,你好久没...”
迟慕声看着,微微蹙眉。
他目光扫过那只柴犬,心内急速盘算。
无妨,这柴犬六点就走了,影响不大。
主要是之后…怎么才能把妈妈带出去…...
那边,母亲送走了壮壮妈,刚转身要进里屋,门口铃铛再次“叮铃铃”响起。
一个穿着沾满灰尘工装的男人探进头来,嗓门洪亮:“声声妈,还有三件货今晚铁定到不了了啊!路况不行,明天下午才能送来!”
迟慕声抬眼一看,又是那个总是送货迟到的利哥。
迟母闻言,擦着手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语气带着明显的着急:“啊?都拖了三四天了,怎么还差三件呐?我明天好几个客户都等着呢…...”
迟慕声看着利哥与母亲一如昨日地交涉着交货延迟、高速动物占道等事项…...
他内心如潮水翻涌,目光定在母亲背影上。
嗯,这人也无妨……不影响节奏。
当务之急是……怎么让妈妈心甘情愿跟我出去。
此刻,迟慕声的目光扫向门外,眸色深沉,内心盘算连篇。
昨日妈妈不是答应的挺爽快吗……?
哦,是了…是因为昨天我哭了,她心软了。
而今天,我还好好的,店里还有活儿没干完,她一时半会根本走不开……?
今晚…...
嗯…保险起见,如果真能出去,必须打车,得打车。
那边,利哥解释完,转身出了门,发动了停在门口的那辆破旧小三轮,“突突突”地拐弯驶离。
迟母追到门口,挥着手,提高音量:“哎,哎,谢谢利哥哈,麻烦你了!谢谢啊!”
转过身,她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为生计发愁的为难神色。
迟母仍下意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只老旧的手机,盯着屏幕啧了一声,似乎在琢磨该怎么跟催货的客户解释。
不知怎的…...
迟慕声眨了眨眼,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在期待母亲能有什么超出记忆的、不一样的举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她。
..….
然而,时间仿佛精准倒退,再次无情地重合。
母亲就像是昨日影像的回放,右手掏出围裙里的小灵通手机,语音冰冷播报:“欣苑赵先生17楼金毛”。
她的拇指在九键上按得飞快,按键音“哒哒”作响,一边低着头专注地发信息,一边下意识地绕开地上散放的货物,脚步匆匆往厨房走去。
当她走过坐在凉席上的迟慕声时,身体轻车熟路地避开他身旁那个蓝色的塑料板凳。
然而,她的脚踝还是堪堪擦过了最外面那包狗粮的边缘,身体一个踉跄,“哎呦”一声,往前冲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迟母头也没回,极其自然地吩咐道,语气带着惯常的忙碌:“声声,帮妈妈把这边的货挪到墙边去!别绊着人了!”
话落,迟母便掀开厨房那半旧的花布门帘,一边继续低着头在小小的屏幕上打字,一边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
迟慕声依旧坐在凉席上。
像昨日一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几包仿佛被无形之手精准摆放、一次次在命运节点上企图绊倒母亲的狗粮。
时间仿佛被强行拖拽着重演,记忆与现实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差点绊倒母亲。
他看着,只觉得一股混合着无力与愤怒的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忽的。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沉重地叹息一声。
迟慕声整个人向后一倒,重重摔在冰凉的竹席上,声音里满是倦怠:“有点…累了。”
他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我忽然感觉…不想改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这房子,这家具,眼前的一切…
都像是一张张单薄脆弱的纸片,虚假,毫无意义。
好累啊…没有任何动力了。
我这改的,究竟是我的心魔,还是那根本无法撼动的既定事实啊?
他想起少挚说的那句话——
(“我静观其变,未采取任何干预。该来的,便让它来。”)
(“我只是分毫不差地,重复了当时所做的一切…然后,便过了此界。”)
此刻的迟慕声,沉默地伫立在回忆的洪流中,如同岸边一颗僵硬的石子。
良久,这个十岁的少年,那尚显稚嫩的嘴角扯出一抹疼痛的、充满自嘲的弧度。
迟慕声低声喃喃:“少挚…可真厉害啊。”
那语气里,是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有敬佩,有无奈,也有一丝不甘…...
他起身,默默走到门口,隔着玻璃门,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家门口。
门前那盏路灯已然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下方的树冠。
门口那一圈儿水泥地上,是粉笔留下的、斑驳不堪的涂鸦痕迹。
那是他小时候经常趴在地上尽情挥洒的“画布”。
迟慕声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小小的雕塑。
迟母的声音从厨房门帘后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背景音:“声声!” “今晚到底吃什么!面条行不行?”
迟慕声想到昨日那个食盒里,最终出现的、象征着他未能改变的过去的葱油拌面…...
心里又堵上一口气,他闷闷地喊:“都行!别做葱油拌面就行!”
迟母的声音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传来:“我知道!你最讨厌吃那个我还能做啊?今晚咱吃油泼面,行不?香得很!”
迟慕声意兴阑珊地摆手,朝着厨房方向:“行,好,都行。”
他转过头,眸色闪烁了几下,透着一抹最后的不甘与试探,提高音量再问了一句:“妈!要是…要是晚上出去,咱能打车吗?”
妈妈在屋内,声音带着诧异:“啥?”
迟慕声音量又大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打车!坐出租车!”
妈妈干脆利落的声音斩断了他的幻想:“我不打你就算好事儿了,还打车!费那个钱!今晚老实在家呆着!哪也不准去!”
迟慕声不再做声,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
真熟悉啊…
妈妈这样的反应,完全在我的记忆里,相差无二。
可这明明…和昨日崩溃哀求后她心软的走向,是完全不一样的场景啊…...
难道…...
无论我怎么做,最后也都会殊途同归,变成那个注定的结局吗?
他就那么颓然地坐回竹席上。
这间小小的宠物店内,一个男孩抱着膝盖,等着天色一寸寸黑透。
什么也不想做了,什么也提不起劲…...
屋内,传来妈妈炒菜时,油锅爆香的“刺啦”声,以及葱花遇热后弥漫开的浓郁香气。
“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三只狗如预期那般,开始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频繁躁动。
大白不再趴伏,而是不安地来回走动;
阿毛耳朵警觉地竖立;
多多发出短促、激烈,甚至带着一丝凄厉感的叫唤,爪子不时刨抓着地面。
迟慕声躺在竹席上,机械地转过头,望向一旁焦躁得几乎要原地打转的三只爱犬,声音轻得像梦呓:“大白,多多,阿毛...”
“你们当时…就知道要地震了,对不对?”
“在被妈妈责骂之后,你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陪着我们一起去死的?”
大白焦急地用它那硕大的头颅不断拱着他的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试图让他站起来:“汪汪汪!!”
迟慕声伸手,摸了摸大白那柔软蓬松的头顶,感受着它传递来的温度与急切。
然而,摸了几下,他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滑落,垂在冰凉的竹席上。
迟慕声眼神空洞,面色死寂:“我要是…能跟你们一起死就好了…...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此刻,他目光木讷地转向墙上那个圆形的时钟。
指针清晰地指向——19:31分。
时间在寂静中滴答作响。
那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秒针每一下跳动,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弦上,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迟慕声心内那股熟悉的惶恐与不安,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愈发明显。
心跳一下一下,沉得像绑了巨石,向着无底深渊坠去…...
…...
多多、大白、阿毛的叫声变得更加凄厉、迫切,充满了警告与绝望!
“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
迟慕声依旧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墙上那无情走动的钟表,仿佛要将那表盘看穿。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狗吠声淹没,带着彻底的放弃与哀求: “多多,大白,阿毛…...”
“算了吧…”
“我们…算了吧,好不好…...?”
…...
…...
……
离界——
陆沐炎的手颤抖着,推开了那扇坤位门。
脚步迈出的刹那,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
紧接着,又是桌椅倾倒的混乱声响,与昨日一般无二。
她僵在原地,回了回神。
一低头,身上依旧是那件单薄的睡衣。
那微胖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熟悉的触感如潮水般涌来,柔软却刺痛,包容着她的过去,却不容逃脱。
又……来一遍啊。
她缓缓转头,望向402那扇熟悉的房门。
眸底,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嘴角扯出一抹凄凉的弧度。
这一次,她看得格外仔细——斑驳生锈的锁眼,掉漆透着银白不锈钢的门把手,三两个新添的广告。
甚至还有小的时候,自己贴过的一些早已掉色的贴画…...
…...
门后,如期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窸窣声,钥匙碰撞。
这声音里,包容着日常的琐碎,却暗藏即将吞没的悲剧…...
她没有停留。
转身,却是向楼上走去。
心内,老白的声音适时响起:“少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