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停稳,她便逃也似地下车。
再次凭着肌肉记忆,拿起那把冰冷的钥匙。
陆沐炎面无表情,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沿着既定的轨迹,朝着那座废弃工厂发足狂奔!!
直到瘫坐在那间熟悉又破败的屋子里…...
窗外,细雨依旧朦胧。
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郁、清冷的灰蒙之中。
只有真正坐进这个废墟般的、属于她的“巢穴”里...
陆沐炎才敢卸下所有伪装,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带着颤音的叹息。
坐下时,身下那个破旧的小沙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
积蓄已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呜…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隐忍了太久、背负了太多的少女,在此刻…
终于彻底崩溃,放声痛哭。
那哭声嘶哑、绝望,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
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屋内黑黢黢的。
唯有从门窗缝隙顽强挤进来的那几缕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堆积的杂物和浮游尘埃的轮廓…...
她蜷缩在那个小小的沙发上,身体紧紧蜷成一团。
仿佛通过这个举动,能找回家里那股庇护的温存感。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心脏处一阵阵传来尖锐的绞痛。
那痛感如此强烈,甚至沿着神经一路蔓延到指尖,带来一阵阵麻痹的刺痛感。
她哭得全身抽搐,时而死死捂住脸,时而又难以自抑地仰起头,任由痛苦的呜咽从撕裂的喉咙里溢出。
逼仄的小屋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唯有她崩溃的哭声在四壁间冲撞、回荡,充满了无处遁形的绝望和无助。
哭到嗓子彻底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和剧烈的抽噎…
她哭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冰冷僵硬的沙发垫上。
只觉得…好冷。
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茫茫天地间,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温暖她的角落,一个可以接纳她的落脚之处。
此刻,那个卑微的、为了孩子可以放弃所有尊严的母亲...
那个在旁人眼中或许寻常、甚至有些“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母亲形象…...
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地、血淋淋地呈现在她面前。
但陆沐炎…真的承受不住。
她真的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妈妈…
妈妈,就应该是强势的、生猛的、严厉的...
甚至可以是带着几分不讲理的恶意…怎样都可以啊…怎样她都能接受…
为什么要那样?
为什么要死死攥着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为什么要那样卑微地点头哈腰,露出近乎讨好的笑容?!
我…我已经在心里承认了。
我其实早就承认了。
我承认妈妈是爱我的,是用她笨拙又惨烈的方式爱着我的。
她是真的…死在了刚刚开始学着如何更好地爱我的时刻…….
但是...
但是现在…
我真的...好舍不得她。
我真的,真的...第一次...好舍不得她。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彻心扉地舍不得她......
我宁愿…我宁愿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幕。
永远不知道妈妈对我的感情,原来是这般具体而微、这般沉重不堪的模样…
无论前世有何恩怨,后世有何因果。
这一世的妈妈,这个会为了我去求人、会露出那种神情的妈妈,再也没有了…
我无论再做多少事,做到什么程度...
妈妈都…看不到了…...
她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无尽的凄凉与空洞,对着脑海中的存在问道:“老白,我若是…听了少挚的话,破了这个界…”
陆沐炎唇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凄凉的弧度:“是不是这一次,就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见到妈妈了?”
她茫然地环顾着这间阴暗、破败,却承载了她无数秘密与泪水的小屋:“破界之后…我就再也…再也回不到这里了,回不到有她的‘过去’了,是吗?”
一直在沉默陪伴、等待着她的老白,此刻,终于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平和——
“人类智慧文脉之中,有一分枝,名曰《金刚经》。其中,第三十二品有言——”
老白的声音庄重而清晰,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轻声反问:“你且将这四句话,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再…倒着念一遍,是什么?”
陆沐炎微微一愣,从巨大的悲恸中勉强拉回一丝神智,依言细细思索:“一切有为法…法…影…露…电…观…”
她喃喃地,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然:“观…电影…法?”
老白:“此即少挚所言,破界之法。”
他肯定道:“他所说,是正途。”
随即,老白道出真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话锋一转,老白语气变得凝重:“你自然也可以选择继续执着,一次次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去强求扭转那早已注定的结局。”
“只是…”
他顿了顿,带着警示的意味,“如此沉沦于心魔幻境,我不敢断言,会否对你后续的修行根基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乃至…牵连离宫气运。”
老白最后说道,将选择权交还给她:“毕竟…破界之法已明。何去何从,由你自行衡量。”
对话,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懂得陆沐炎此刻所有的眷恋与不舍。
她只是想贪恋这偷来的时光。
这剩下的六日,哪怕明知是虚假的轮回,哪怕剩下的“机会”注定徒劳无功,她也愿意沉溺其中。
她只是想好好利用这剩下的几日,希望能沉浸在这时间里,想好好地看看妈妈…...
她只是想…能再多看看妈妈,哪怕多一眼…
但是…老白不得不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点醒她——
这样,也…不行。
因为,她若不知,尚可。
此刻,她既已洞悉正确的破局之道...
若仍执意沉沦,将自己放逐于这心魔编织的幻梦…...
不说别人,至少现在。
除了妈妈,还有一个等了她四千年的离宫。
无人能预料,这对她未来的道途,对那等待了四千年的离宫众生,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因果反噬。
虽然她对离宫并无太多感情,但若她并无长进,等待离宫众人的因果便是——继续等待…...
因果上身的那一刻…会用怎样的形式反噬?
用这剩下的五日虚拟来赌?
届时,她怕不怕?她能否承受得住?
……
…...
屋内的潮湿霉味愈发浓重,与灰尘的气息交织,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窗棂缝隙间,凝聚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陆沐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
从午后光线渐衰,到黄昏暮色四合,再到夜幕彻底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痛苦挣扎,慢慢褪去所有色彩。
最终,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空洞与死寂的麻木…...
……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云层散尽,露出一轮清冷皎洁的孤月,高悬天际。
夜色深沉,将废弃的小工厂彻底吞没。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毫无阻碍地穿过破损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
将小屋内部照得一片清辉惨淡,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陆沐炎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与身下这张破旧的沙发融为一体。
月光照亮她半边脸颊,上面的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一片死寂的空洞。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唯有胸腔内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仍被困在这无间轮回。
陆沐炎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23:10分。
然后,她将手机静音,站起身。
动作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生气的疲惫,却又异常决绝,往家的方向走去。
老白仿佛完全洞悉了她的抉择,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化作一片沉默的陪伴,如同亘古存在的影子。
渐渐靠近那栋熟悉的居民楼。
家门口那股特有的、混合着湿冷泥土与陈旧墙壁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曾让她感到窒息,此刻却带来一种扭曲的“心安”。
仿佛迷途的船只终于望见了注定撞上的礁石。
熟悉的隐痛在心底翻滚、搅弄,伴随着每一步。
她踏上楼梯。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清晰而孤独。
终于,她站在了402的门口。
脚步停顿。
声控灯没有应声而亮。
五楼与四楼交界的楼梯拐角处,外面惨白的月光透过楼道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
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毫无温度的、如同挽幛般的光斑。
……
…...
而此刻——门内。
几乎是陆沐炎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的第一时间。
陆母就像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欣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小跑着冲向门口。
但她的脚步在离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刹住。
陆母用力抿紧了向下耷拉的嘴唇,眉间的川字纹因刻意板起的面容而显得更深。
她强迫自己转身,佯装无事地坐回桌前的凳子上,仿佛刚才的急切从未发生。
那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陆母努力维持着冷漠的表象,但那眼底深处抑制不住流淌出来的、近乎孩童等待归家母亲般的开心与光亮,却出卖了她全部的心事。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浑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的方向——
灶台上的锅里,凝固的白色猪油在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下一刻,那脚步声没有丝毫停留,经过了402的门口…...
继续……往楼上去了。
陆母眼底的光,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倏地暗了下去。
那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只剩下被失望浸泡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陆母直接拿起手机,给陆沐炎发了一条短信:
“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
…….
门外。
陆沐炎口袋里,手机的屏幕骤然亮起,冰冷的白光刺破月华的柔晕。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时间凝固在——23:17分。
屏幕上,是那条她早已刻入灵魂的信息——
【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一语成谶。
有些事,有些人……
一旦错过,一旦转身,就真的永生永世,永远都……回不来了。
陆沐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上,像是要用目光将那几个字烧穿。
她的眸色,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
面色,在月光下泛着灰白,透着一股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缓缓地、几乎是仪式般地,在那冰冷的、落满灰尘的五楼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就那样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居高临下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斜下方那扇属于她的家门——
那扇此刻隔绝了生死、误解与无尽遗憾的门。
此刻,因果完成最后的闭环。
陆母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她生命最后一个夜晚,满怀期待又失望透顶地听到的那个“路过”的脚步声,其实就是她苦苦等待的女儿。
而这时候的‘陆沐炎’,来到家门口,选择上楼,在楼梯口静静等待着——母亲的死亡。
而陆沐炎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门内,她的母亲正是因为这一个“路过”的脚步声,那本就消磨殆尽的耐心彻底化为灰烬,带着怨气与绝望。
给她发出了那条在无尽轮回中,早已注定的、最终的短信——
【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