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的炼狱,将时间拉伸又压缩,每一秒都浸透了钢铁的咆哮、烈焰的灼痛和生命消逝时的悲鸣。
比斯特里察河水电站,这座曾经巍峨耸立的钢铁巨兽,此刻已沦为一片被浓烟、冰雪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废墟坟场。
持续不断的猛攻,让哈夫克“希拉克略”机动旅这支骄横的精锐,付出了远超预期的惨痛代价。
水电站错综复杂的结构、GtI守军玉石俱焚的顽强、以及恶劣到极点的天气,共同构成了一道吞噬生命的钢铁磨盘。
格里马尔迪上校手中的战报,数字冰冷而刺眼:
技术兵器损失包括多辆“公羊”系列IFV、数台珍贵的“敏捷守护”机甲;
人员伤亡更是触目惊心,数个突击连队被打残,经验丰富的军官和士官损失惨重。
GtI付出的代价也是毁灭性的。
水电站外围所有的火力点、观察哨、雷区,早已被哈夫克的炮火、无人机和步兵反复犁平,化为焦土。
A区,坝顶平台及附属外围阵地,彻底易手,插满了哈夫克君旗的残骸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双方士兵层层叠叠、冻结在一起的尸骸。
b区,那曾经爆发过最惨烈拉锯战的内部外层区域,如今只剩下一片被自毁炸药和喷火器共同洗礼过的、扭曲变形的钢铁丛林和凝固的碳化物质。
浓烈的焦糊味和尸臭,即使隔着厚重的闸门,依旧无孔不入地渗入仅存的c区。
唯有c区——
水电站最核心、最坚固的区域,依托着巨大涡轮机组的主厂房、控制中枢以及深层地下掩体
——依然如同暴风雨中最后的礁石,在狂涛骇浪中倔强地屹立。
十几年前中国工程人员倾力打造的坚固结构,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韧性,硬生生扛住了重炮轰击和钻地炸弹的反复蹂躏,虽然外墙布满巨大的弹坑和裂缝,内部也因剧烈震动而一片狼藉,但主体结构依然未被洞穿。
然而,守卫者的力量,已如同风中残烛。
c区主控室旁一个相对完好的设备间,被临时征用为指挥所兼伤员聚集点。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昏暗的应急灯下,人影幢幢,却死寂得可怕。
营长阿尔乔姆·西多连科少校和露娜·金少领,站在一张铺满灰尘和碎屑的控制台前。
台上摊着一张已被鲜血和污渍浸染得模糊不清的水电站结构图。
西多连科少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魁梧的身躯依旧挺直,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布满了血丝,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硝烟和疲惫。
他粗糙的手指缓缓划过图纸上代表c区的几个关键节点,声音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清点完了……”
他顿了顿,似乎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数字,“还能拿枪的,算上轻伤员,七十三个。重伤员……四十一人。药品……基本没了。”
露娜站在他对面,原本利落的低马尾早已散乱,沾满血污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身上的外骨骼多处破损,挂载的武器弹药也几乎耗尽。
她的眼神同样疲惫,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火焰。
听着少校报出的数字,她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
近千人的满编特战步兵营……
“德里纳河守卫者”……
如今只剩下这一百多个伤痕累累、弹尽粮绝的残兵。
几天前还鲜活的面孔,此刻大多已变成了门外冰冷通道里等待处理的遗体,或者永远留在了A区和b区的废墟之中。
“哈夫克的损失……只会比我们更惨重。”
露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鼓舞眼前这位濒临崩溃边缘的指挥官。
少校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赞许,有悲哀,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惨重?也许吧。但他们耗得起,我们……耗不起了。”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格里马尔迪那个混蛋,有的是兵力和弹药往这个无底洞里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炸震动和伤员压抑的呻吟声。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露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b区通道虽然被炸塌了大半,但肯定还有缝隙!组织一次反击!哪怕夺回一小块区域,建立个支撑点,也能延缓他们的进攻节奏!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西多连科少校凝视着她,看了足足十几秒。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孤注一掷,甚至是自杀。
但坐等死亡降临,更非他的风格。
顿涅茨克的战火早已教会他,有时候,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哪怕只是为了死得有尊严些。
“……好吧。”
他终于缓缓点头,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把还能动的人都组织起来。我亲自带队。露娜,你负责指挥留守和掩护。”
“收到,交给我,他们打不进来。”
“很好,你办事,我放心——还有多少能用的炸药?”
他低声问道,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
乌鲁鲁迅速清点了物资:
“三百二十枚破片雷,五十七公斤c4,还有……这些。”
他踢了踢脚边的一堆自制燃烧瓶,玻璃瓶中的燃料浑浊不堪,掺杂着从废弃车辆里抽出的机油。
西多连科点点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
他们当中有刚满十九岁的列兵,也有鬓角斑白的老军士长,此刻却同样紧绷着下颌,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听好了,”少校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通道内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我们的任务是夺回b区的制高点,给撤离的兄弟部队争取最后的时间窗口。不是胜利,不是突围——只是时间。”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次赴死的冲锋。
“行动。”
此时是19:43,暴风雪再度降临。
风雪成了他们唯一的掩护。
GtI特战干员们从c区几个隐蔽的检修口钻出,贴着残垣断壁的阴影前进。
走在最前面的伊利亚·博伊科中士突然举手示意,众人立刻伏低身体。
三十米外,两名哈夫克哨兵正靠在一辆烧毁的装甲车残骸旁抽烟,火星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西多连科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两名擅长近战的特战干员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刀光闪过,哨兵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时,连惨叫都没能发出。
“清除。”
耳麦里传来简短的确认。
突击组迅速占据有利位置,爆破手在关键通道埋设诡雷。
最初的进展顺利得令人意外——b区外围的三个哈夫克前哨在五分钟内被无声解决,八名敌人倒在血泊中,四名机兵被直接切断了电源。
当西多连科亲自拧断第四个哨兵的脖子时,他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希望。
然后,夜空被第一声惨叫撕裂。
“砰!”
沉闷的枪响来自两百米外的水塔废墟。冲在最前面的特战干员突然僵住,头盔正中央多了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他直挺挺地倒下时,手中的步枪还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射击,子弹在地面上扫出一串跳动的火花。
“狙击手!热成像!”
瞬间又有三名GtI士兵倒下。
每个人都是头部中弹,子弹精准得令人胆寒。
哈夫克的\"奇美拉\"电磁步枪独特的嗡鸣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那是电磁导轨充能的声音。
西多连科扑向一处混凝土掩体,破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串血珠。
他亲眼看到躲在油罐后的一名干员被一发穿甲弹命中——
子弹先是击穿半米厚的钢制罐体,然后才钻进年轻人的胸腔,将内脏搅成碎肉。
“迫击炮!隐蔽!”
尖啸声由远及近。
第一发炮弹落在十米外,冲击波掀翻了两个正在撤退的干员。
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
爆炸的火光中,预制破片像死神的镰刀般旋转飞舞。
一名医护兵刚站起来想去拖伤员,就被削去了半边脑袋。
西多连科的耳膜在爆炸声中嗡嗡作响,世界变得扭曲而缓慢。
他看到哈夫克的“公羊”II步兵战车从废墟后方现身,30mm机炮喷吐出两尺长的火舌。
穿甲弹像切开奶油般撕碎混凝土墙,躲在后面的三名士兵瞬间变成漫天血雾。
“撤退!撤回c区!”
少校的吼声淹没在炮火中。
他拖着腹部中弹的上士向后爬行,粘稠的肠子从年轻人的伤口滑出,在雪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发榴弹在旁边爆炸,破片削去了卡尔普辛的半张脸,但西多连科没有松手。
五十米的撤退路程,成了地狱般的死亡走廊。自动武器交叉火力像梳子一样反复梳理着每一寸地面。当他们终于爬回c区气闸门时,原本四十多人的队伍只剩十七个血人。
沉重的防爆门关闭的瞬间,西多连科跪倒在地。
卡尔普辛的尸体还保持着被他拖拽的姿势,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通道内的应急灯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排沉默的墓碑。
角落里,一名被炸断腿的上士用皮带扎紧大腿根部,咬着毛巾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没有人说话。
不需要语言,所有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绝望——
这次反击甚至没能摸到b区核心,就扔下了二十三具尸体。
而哈夫克的炮火,此刻正疯狂轰击着c区的外墙。
混凝土碎屑簌簌落下。
西多连科摸索着掏出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妻子和女儿在顿涅茨克的阳光里微笑。
他轻轻吻了吻早已泛黄的相纸,然后把它塞进染血的胸袋。
“准备最后一波防御,”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把剩下的炸药都装到主承重柱上。”
头顶的灯光突然剧烈闪烁。
哈夫克的工兵肯定在爆破隔壁通道了。
乌鲁鲁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开始往承重柱上缠绕导爆索。
“足够把整个c区送上天,”他咳嗽着说,“够本了,等他们要是真的打进来,就直接自毁吧。”
第五天的清晨,是在一阵地动山摇的剧烈爆炸和随之而来的凄厉惨嚎中开始的。
数枚FGm-148“标枪”反坦克导弹,拖着死亡的尾焰,精准地命中了c区边缘那个用红色十字标记的、临时设立的医疗区域。
哈夫克的侦察兵显然早已锁定了这个位置!
轰隆隆——!!!
剧烈的爆炸瞬间将那个由机库角落改建的区域化为一片火海。
预制板墙壁被炸飞,顶棚坍塌下来。
里面存放的少量珍贵药品、医疗器械、以及四十多名无法移动的重伤员……
瞬间被烈焰、冲击波和倒塌的废墟吞噬!
“不——!!!”
蜂医刚从另一个伤员身边站起身,就看到这地狱般的一幕。
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冲向火海!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他疯狂地徒手挖掘着滚烫的、还在燃烧的残骸,试图救出下面的人。
几名还能行动的士兵也红着眼睛冲过来帮忙。
但太晚了。
大部分伤员在第一时间就已牺牲。
蜂医和其他特战干员们只从边缘地带拖出了寥寥五六名被气浪掀飞、侥幸未被直接命中的伤员,他们也是浑身烧伤,奄奄一息。
蜂医跪在滚烫的废墟前,双手被烫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看着眼前这片还在燃烧的、散发着皮肉焦糊味的死亡之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作为一个医生,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病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集体死亡,这种冲击和绝望,几乎摧毁了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外壳。
绝望和愤怒,如同瘟疫,弥漫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中午时分,西多连科少校和露娜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仓库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少校的声音在死寂的c区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罐头、肉干、巧克力……还有那些珍藏的酒!分给每一个人!包括伤员!”
大家愣了一下,随即默默执行命令。
很快,各种在过去几天被视为珍宝、舍不得动用的高级口粮和酒水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仪式般的沉默。
他们围坐在一起,靠着冰冷的墙壁或设备,默默地咀嚼着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餐的食物。
罐头肉很咸,巧克力甜得发腻,烈酒灼烧着喉咙,但没有人抱怨。
他们吃得异常认真,仿佛要将每一丝味道都刻进记忆里。
吃完后,另一个命令下达:
利用c区深处尚未被完全破坏的热水供应系统(水电站的自备发电机还在顽强运转),轮流洗澡。
热水!
这在冰天雪地、厮杀了数日的战场上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当温热的水流从破损的管道中涌出,冲刷在布满血污、硝烟和冻疮的身体上时,许多特战干员忍不住发出了近乎哭泣的呻吟。
凝固的血痂被软化、冲走,露出底下苍白或青紫的皮肤,以及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蒸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死亡的气息,却带来一种更加令人心碎的洁净感。
他们仔细地清洗着身体和头发,仿佛要为即将到来的最终审判,保持最后一份体面。
露娜站在水流下,闭着眼睛,任由热水冲刷着脸庞。
水流带走污秽,却带不走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她看着周围那些默默清洗着身体的特战干员,他们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是一种看透生死后的麻木,以及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对干净的眷恋。
洗净,擦干,换上仓库里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备用内衣和作战服(虽然同样沾满灰尘)。
他们相互帮忙,包扎好伤口。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只有水流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一种悲壮而肃穆的气氛,在弥漫着水汽的昏暗空间里无声地流淌。
当最后一个人洗完,热水也终于耗尽。
他们重新拿起武器,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眼神,已经和刚才不同,多了一丝平静,少了几分恐惧。
他们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