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不再如同疯狂的砂砾,而是变成了更大、更柔软的鹅毛,缓缓地从铅灰色的天幕飘落,无声地覆盖着山峦、森林,以及这支渺小、疲惫、伤痕累累的队伍身后那串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又被新雪掩埋的足迹。
失去装甲车的庇护,严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刺穿着他们单薄(尽管已经裹上了所有能找到的衣物和保温毯)且湿透的衣物。
每一步都像是在凝固的冰浆中跋涉,沉重而痛苦。
深蓝的外骨骼在最后的翻车撞击中彻底报废,左胸伤口的每一次牵动都让他脸色煞白,呼吸艰难,几乎完全依靠蜂医和夜莺的搀扶才能移动。
乌鲁鲁依旧昏迷不醒,被用临时制作的雪橇拖行,沉重的负担主要落在相对完好的夜莺和咬牙硬撑的露娜身上。
蜂医自己的伤势也不容乐观,右肩的伤口在寒冷中麻木,却隐隐透着不祥的刺痛。
寂静的山林里,只有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雪橇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绝望如同这漫天的风雪,冰冷而窒息地包裹着他们。
希望渺茫得像天边的星辰,而他们的体力与意志,正在被这无尽的白色荒野和刺骨的寒冷迅速抽干。
“停……停一下……”
深蓝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他几乎挂在了蜂医身上,“我……我喘不上气……”
队伍被迫停下。
蜂医立刻检查深蓝的情况,脸色凝重。
夜莺警惕地端起Rc-15,依托着一棵挂满冰凌的云杉,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死寂的山林。
外骨骼系统的短距雷达在恶劣天气和复杂地形下作用有限,屏幕上只有一片干扰雪花。
露娜松开雪橇的绳索,疲惫地靠在一块覆冰的岩石上,肺部如同火烧,肋下的伤口在寒冷和过度用力下阵阵抽痛。
她看着昏迷的乌鲁鲁,看着几乎虚脱的深蓝,看着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强撑着的蜂医和夜莺,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也许,他们根本走不到目的地,就会像无数冻毙在这片山林中的特战干员一样,无声无息地变成冰雪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
夜莺的头盔猛地转向左侧的山脊方向。
hUd捕捉到了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金属摩擦声!
“有动静!”
她压低声音,瞬间进入战斗姿态,Rc-15的枪口稳稳指向声音来源!
露娜和蜂医也立刻警觉起来,强忍着疲惫和伤痛,各自寻找掩体,拔出了武器。深蓝也被蜂医拖到树后。
死寂。
只有风雪拂过树梢的呜咽。
几秒钟后,山脊线的雪线之上,几个模糊的、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们穿着GtI制式的雪地伪装服,但样式老旧,沾满污渍。
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具锈迹斑斑的、显然是拼凑起来的“针”式单兵防空导弹发射筒。
另一人则端着一把老式的pKm通用机枪。
一个声音警惕地喊道:
“下面的人!报出身份和部队番号!立刻!否则开火了!”
是GtI的人?!
露娜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用眼神示意夜莺和蜂医保持警惕。
哈夫克擅长伪装和欺骗。
蜂医深吸一口气,回应道:
“我们是GtI的人员!有重伤员!你们是哪部分的?”
山脊上的人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确认。那个扛着防空导弹的人放下了发射筒,对着下面喊道:
“GtI?证明!有什么证据?”
露娜咬了咬牙,从掩体后缓缓站起身,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她拉开防寒服的领口,露出里面作战服上依稀可辨的GtI徽标和特战干员标识,同时高声道:
“我是露娜少领!伤员需要立刻救治!重复,我们需要帮助!”
山脊上的人交头接耳了几句。片刻后,那个领头的人挥了挥手:
“慢慢走上来!一个一个!别耍花样!我们的枪指着呢!”
在数支枪口的严密监视下,露娜四人拖着乌鲁鲁,艰难地爬上了山脊。
近距离看去,这群特战干员大约有十几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带着长期营养不良和高度紧张留下的痕迹。
他们的装备五花八门,破旧不堪,但眼神却异常警惕和坚韧,如同雪原上饿瘦了的狼。
领头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眼袋深重的中尉,他仔细检查了露娜的标识(尽管难以辨认),又看了看重伤的深蓝和昏迷的乌鲁鲁,眼中的警惕稍稍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疲惫。
“第20集团军,第53防空导弹旅,第2营,残余部队。”
他声音沙哑地自我介绍,指了指身后那些干员,“我们是最后撤出来的……导弹打光了,雷达车也丢了,只能钻山沟,打游击……你们……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说来话长……”
露娜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福查……福查还在我们手里吗?”
中尉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混杂着骄傲和苦涩:
“在!当然在!第51集团军第5摩步旅那帮硬骨头还在!把福查变成了铁刺猬!哈夫克的西线主力被死死挡在那片河谷外面,别想轻易捅到萨拉热窝去!”
他顿了顿,看着露娜他们凄惨的模样,“走吧,跟我们回福查。虽然也挤得要死,但至少有口热汤,有医生。”
希望,如同冰冷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暖流,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在第53防空旅残部的带领下,他们再次踏上征程。
路程依旧艰难,但有了向导,心里踏实了许多。
穿过最后一片被炮火炸得七零八落的桦树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福查(Fo?a)——
这座坐落在德里纳河支流畔、被险峻群山环抱的中型城镇,如同一头匍匐在河谷中的、浑身尖刺的钢铁巨兽,狰狞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整座城镇已经彻底军事化,看不到任何平民活动的迹象。
沿着蜿蜒的河谷两岸,密密麻麻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
反坦克壕、龙牙桩、铁丝网、雷区标志牌如同死亡的篱笆,将城镇外围封锁得水泄不通。
每一处制高点、每一个街角、每一栋还算完整的建筑,都被改造加固成了火力点。
混凝土永备工事、用沙袋和钢板垒砌的机枪巢、半埋入式的迫击炮阵地、甚至利用天然岩洞改造的屯兵点和弹药库,鳞次栉比!
Zbd-25步兵战车和ZSL-25 NG轮式步战车的残骸被巧妙地嵌入工事,作为固定的钢铁堡垒。
涂着GtI灰蓝色迷彩的主战坦克和2S35自行火炮如同移动的堡垒,在划定的区域内缓慢巡弋,沉重的履带在泥泞和积雪混合的地面上碾出深深的辙印。
头顶上空,偶尔有GtI的“火箭天使”无人机掠过,发出低沉的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柴油味、钢铁锈蚀味,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
“看那边,防空系统……”
带路的中尉指着城镇后方一处被严密伪装的山坡,语气带着一丝残留的骄傲,“还有反舰导弹的岸基发射车……虽然用不上反舰,但对付哈夫克的装甲集群和低空目标,够他们喝一壶的!第5摩步旅把这里经营得跟铁桶一样!”
通过层层叠叠、守卫森严的检查站(每一次都要经过严格的身份核对和搜身),他们终于进入了福查镇内。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队特战干员匆匆跑过,或者驾驶着军用车辆运输物资。
建筑物的窗户大多用沙袋或钢板封死,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和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
但秩序井然,并没有后方基地那种混乱和绝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紧张的、磨利了獠牙准备死战的凝重氛围。
他们被直接带到了位于镇中心、原本的市政厅大楼。
这里现在显然是第5摩步旅的旅部所在地。
门口停放着通讯车和指挥车,天线林立,军官和通讯兵进进出出,神色严峻。
一名肩膀上戴着第5摩步旅臂章、脸色冷峻的少校接待了他们。
他简单听取了露娜的汇报(隐去了部分关于“夜莺”和具体任务细节的内容),目光在重伤员身上扫过,点了点头。
“辛苦了,少领。你们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
少校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硬邦邦的,不带什么感情,“这里医疗条件有限,但会尽力救治你们的伤员。你们先在这里休息,等待下一步指示。”
他们被安排进市政厅地下室一个相对干净、安静的房间里。
这里有几张行军床,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烧着炭火的铁皮炉子,散发着久违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军医很快赶来,为深蓝和乌鲁鲁进行了紧急处理。热汤和干净的食物也被送了进来。
身体一旦放松,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困意瞬间就将露娜吞噬。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脑袋沾到粗糙却干燥的枕头,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深沉无梦的昏睡之中。
蜂医和夜莺也几乎同时倒下。
这是他们自从疗养院遇袭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不用担心下一秒就被炸弹或子弹惊醒的安稳觉。
不知过了多久,露娜被一阵嘈杂声和强烈的光线惊醒。
她猛地坐起,下意识地去摸枕边的武器,却摸了个空。
房间里站着几名陌生的GtI特战干员,他们穿着第5摩步旅的制服和外骨骼系统,但眼神冰冷,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为首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上尉。
“露娜少领,蜂医军医官,深蓝少尉,夜莺上等兵。”
上尉拿着一个电子板,冷冰冰地念出他们的名字和军衔,“根据上级命令,请立刻收拾随身物品,准备转移。”
“转移?去哪里?”
露娜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睡意瞬间全无。
蜂医和深蓝也被惊醒,警惕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夜莺则悄无声息地握紧了藏在毯子下的手枪。
“萨拉热窝。第51集团军司令部。”
上尉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车辆已经准备好了。立刻行动。”
“萨拉热窝?”
露娜皱紧了眉头,“为什么?我们的伤员需要稳定!而且,作为特战干员,我们完全可以留下来协助福查的防御!我们的经验……”
“这是命令,少领。”
上尉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锐利如刀,语气加重,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不需要讨论。你们的任务已经变更。立刻执行。”
不是商量,是通知。
甚至……
是押解。
一种冰冷的、比室外寒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露娜的脊椎蔓延开。
她看着对方毫无波动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神色凝重、手按在枪套上的特战干员,明白任何抗辩都是徒劳。
他们被“请”出了温暖的房间。
深蓝和依旧昏迷的乌鲁鲁被用担架抬着。
走出市政厅,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天已经亮了,但依旧阴沉,细雪纷飞。
一辆覆盖着积雪的军用卡车停在门口,引擎空转着。
车厢里已经堆了一些后勤物资,还有几名看起来像是文职或技术人员的干员,他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
他们四人被半强迫地推上了卡车车厢。
厚重的帆布篷被放下,车厢内陷入昏暗和寒冷。
只有车厢尾部,两名持枪的特战干员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坐着,冰冷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他们身上,R14m战术步枪处于上膛状态。
卡车颠簸着驶出了福查这座钢铁堡垒。
透过帆布的缝隙,露娜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严寒中依旧坚守阵地、目光警惕的GtI特战干员,那些狰狞的工事和冰冷的炮口。
一种被强行剥离战场、被排斥在外的屈辱感和巨大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路途漫长而压抑。
车厢里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压过积雪的吱嘎声。
深蓝在颠簸中痛苦地呻吟着。
蜂医沉默地照顾着他和乌鲁鲁。
夜莺紧紧挨着露娜,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困惑。
当卡车最终停下,帆布被掀开时,刺骨的寒风和一座庞大、混乱、却依旧在运转的战争巨城景象涌入车厢——
萨拉热窝到了。
与福查那种前线堡垒般的紧张有序不同,萨拉热窝充斥着一种末日狂欢与绝望挣扎交织的混乱气息。
街道上军车、难民、特战干员挤作一团。
建筑物上弹痕累累,许多窗户破碎,用木板钉死。
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或爆炸声,不知是冷枪还是袭击。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垃圾、燃油和一种人群密集带来的污浊气味。
他们被移交给了另一群穿着不同制服——
GtI内务处黑色作战服
——的特战干员。这些人更加沉默,眼神更加锐利,动作更加不容置疑。
“跟我来。”
为首的内务处军官,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如同冰窟的少尉,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直接示意他们跟上。
没有去医院,没有去司令部,甚至没有去任何像样的建筑。
他们被带离喧闹的主干道,穿过狭窄、肮脏、堆满垃圾和瓦砾的后巷,最终进入一栋其貌不扬、窗户全部被钢板焊死的五层楼建筑。
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个同样穿着黑色作战服和外骨骼、面无表情的卫兵。
进入大楼内部,一股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走廊里灯光昏暗,墙壁是冰冷的混凝土,没有任何装饰。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
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窗户的金属门前,内务处少尉停下脚步。
他转向露娜:
“露娜少领,单独问询。其他人,这边。”
他指向走廊另一侧的几个房间。
“等等!为什么要分开?我们要见指挥官!我们要……”
蜂医上前一步,试图抗议。
两名内务处干员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隔开了他,冰冷的枪口若隐若现地指向他。
“执行命令,军医官。”
内务处少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或者,我们需要采取强制措施。”
露娜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看了一眼蜂医、深蓝和夜莺,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冲动。
然后,她对那个少尉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去。”
金属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金属桌子,两把冰冷的金属椅子。
灯光是惨白色的,从头顶直射下来,照得人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她独自在房间里等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终于,门再次被打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他穿着笔挺的、没有任何部队标识和军衔的军官常服,身材高瘦,面容隐藏在灯光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机器般的审视感。
他的动作悄无声息,仿佛幽灵。
他走到桌子对面,坐下。
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指修长而苍白。
“露娜,金卢娜少领。”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低沉、没有任何口音,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关于巴尔干战区近期一系列重大事件,包括但不限于戈卢博夫奇空军基地陷落、与哈夫克高级指挥官‘疾风’的非正常接触、以及涉及‘洛夫琴之怒’行动计划情报的获取与处置,内务处依据《GtI战时安全条例》第17条第4款,现对你进行正式讯问。”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程序代码,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露娜的心上。
说完,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张脸终于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一张极其普通,却因为没有任何表情而显得异常诡异的中年男人的脸。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光芒,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抬起一只手,伸向露娜的领口。
露娜的身体瞬间绷紧!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用力撕扯下了她领口上那枚代表着少领身份与荣誉的金属徽章!
冰冷的金属剥离感,伴随着布料的撕裂声,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皮肤上,也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徽章被随意地扔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撞击声。
审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