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水墨晕染般深沉。
宫宴之上,丝竹声、笑语声交织。
郑吣意浅尝了几杯美酒,只觉丝丝凉意沁入肌肤,黛眉微蹙,轻抬莲步,盈盈朝着宋弋择方向走去。
她微微福身,姿态优雅,柔声说道:“圣上,臣女几杯酒下肚,忽感身体不适,恐扰了这盛会雅兴,还望圣上恩准臣女回府休息。”
宋弋择抬眸,见面色略显苍白,关切道:“既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吧,莫要劳累了。”
郑沁意再次福身谢恩:“多谢圣上体恤。”
言罢,在太监指引下,款步往宫门处走。
苏勒本在席间独自饮酒,目光不经意间扫到郑吣意离去的背影,心瞬间揪起。
与心心念念之人已许久未见,心中积攒了千言万语,此刻见其离去,哪里还坐得住,也不顾宴会上的礼节,匆忙起身。
她喃喃自语道:“许久未见,不知她身体究竟如何,我定要去看看。” 说罢,也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一处花园处,苏勒望着郑吣意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急如焚,提步便要开口喊她。
朱唇轻启间,一只手如铁钳般牢牢抓住自己的手臂,苏勒身形猛地一顿,周身气息微乱,惊怒之下,迅速循着手的方向看去。
只见谢淮钦身姿挺拔如松,神色沉稳淡然,苏勒眉头微挑,英气的面庞上闪过一抹诧异,眸光中瞬间腾起几缕不悦。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烦躁,抬手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动作优雅却透着几分刻意的从容。
而后,她微微侧身,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声音清朗却带着疏离之意:“丞相大人,这是为何?”
话语落毕,手臂轻振,腕间巧运内力,看似随意地一甩,便轻巧地挣脱了谢淮钦的手。
微微抬眸,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道:“你我皆为须眉男子,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况且,大人肩负重任,本应在宴会上尽心陪伴圣上,此刻却现身于此,不知有何要事?” 言语间,礼貌中暗藏锋芒。
谢淮钦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沉静地凝视着眼前人,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须臾,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声音沉稳而有力:“今夜蛮夷王子与使者齐聚,圣上大摆筵席款待。”
“如此盛大隆重之宴会,王子却不在席间,反倒匆匆跑出来,难道就不担心辜负了圣上的一番美意?”
话语看似轻描淡写,却隐含着几分质问。
苏勒心中暗恼,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风度。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瞬即逝。
她心中暗自思忖:
“好一个能言善辩的谢淮深。”
“言辞滴水不漏。”
“也怪不得郡主会对他另眼相看。”
念及此,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冷笑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犹如出鞘的寒剑。
缓缓开口道:“我此番前来京城,觐见圣上前便在闹市之中听闻一段故事,不知谢大人可有兴致一听?”
言罢,她抱臂于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似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场的博弈。
谢淮钦面上浮起温雅笑意:
“王子既有雅兴,在下愿闻其详。”
苏勒负手踱步,玄色锦靴碾过阶前碎石,脆响惊飞檐下宿雀:“听闻贵国流传‘寒门跃金阶’的戏文?穷书生一朝状元及第,入赘妻府掌枢要,倒比寒窗十载更省功夫。”
她忽而驻足,鎏金腰带撞出清响。
“这般‘乘龙婿’的妙法,丞相可曾效仿?”
谢淮钦袖中青筋微动,声线如浸过冰水:
“戏文虚诞,王子莫要将市井闲话。”
“混作朝堂政论。”
苏勒见状冷笑道:“丞相日日伴君侧。”
“可知郡主此前为你在蛮夷做过什么?”
她逼近半步,异域香料气息裹挟威压。
“莫说寒门贵子,便是金枝玉叶。”
“也经不起枕边人冷心相待。”
谢淮钦终于抬眼,瞳孔映着摇曳灯影:
“郡主清誉重于泰山,王子慎言。”
她后退半步作揖,广袖扫落阶上落叶。
“太上皇赐婚那日,你当众拒婚。”
苏勒逼近时,腰间银铃撞出碎响。
“她被人作为饭后谈资都不计较。”
“而后为了大人的寒毒。”
“却在蛮夷国日日担惊受怕,夜夜梦呓。”
“如今你毒解了,官拜丞相。”
“倒一纸和离让她成了京城笑柄!”
谢淮钦忽觉喉间腥甜。
指尖掐进掌心月牙形伤口:
“本相家事,不劳王子……”
“家事?”苏乐抓起她袖摆狠甩。
“她诓我‘要在草原终老’。”
“实则夜夜思取寒毒解药!”
话落,谢淮钦垂在身侧的手缓缓蜷起。
苏勒见状道:““弃郡主如敝履,断血亲若斩麻,丞相大人这‘薄情寡义’之名,倒教本王见识了中原风骨。”
谢淮钦指节骤然发白,苏勒欺身逼近。
“莫不是令尊令堂……”
“住口!”谢淮钦星目骤凝寒霜:
“王子纵有千般诘难,谢某自当恭聆。”
“然高堂健在,岂容妄言?”
“我朝素重避讳,不祥之语……”
苏乐嗤笑道:“避讳?”
“大人不是素来菩萨心肠。”
“为穷苦百姓申冤断案,谋福祉树敌臣。”
“可在本王眼里——不过是蠢!”
谢淮钦广袖下的手攥成拳,未及开口。
苏勒拽住她的衣领道:
“那些蝼蚁与你何干?”
“你次次往刀口上撞。”
“当真是仗着状元郎的风骨?”
“不过是仗着郡主乃长公主唯一血脉。”
“仗着皇家那层姻亲护着你这条贱命!”
夜风卷着远处丝竹声,却掩不住苏勒眼底血丝,她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指尖:
“你装得下天下蝼蚁,偏装不下枕边人。”
“百姓骂你沽名钓誉,百官恨你断前程。”
“听到这些可曾想过。”
“郡主与你拴在一处。”
“要与之共担多少骂名?”
谢淮钦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廊柱。
“哼!拿枕边人的安稳换青史留名。”
“丞相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说罢甩袖便走,唯留谢淮钦僵立的身影。
远处传来宫墙下打更人梆子声。
惊起檐下寒鸦,振翅声里。
苏勒已踏着满地碎玉般的月光远去。
卯时初刻,铜漏滴答声里,夏公公捧着织金云锦袍服候在蟠龙柱下。
宋弋择斜倚雕花榻,任明黄丝绦绕过腕间,忽瞥见镜中龙纹蟒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去把尚衣局新制的软绸襕衫取来。\"
宋弋择突然开口。
玉冠束发的动作顿了顿。
\"要靛青素色,绣线也省些。\"
夏公公捧着云锦的手僵在半空:
\"陛下这是要...?\"喉间话音未落。
便见案头奏折被朱砂笔重重压住。
墨汁在《漕运疏》上洇开狰狞的花。
\"传朕口谕:今日微服往梵音寺祈福,无需龙辇仪仗。\"宋弋择起身时带落鲛绡帘幕。
玄色皂靴碾碎满地晨曦。
\"告诉尚膳监。”
“备两屉炊饼包咸菜朕要尝尝市井滋味。\"
夏公公慌忙跪地,蟒纹袍服滑落青砖:
\"奴才这就去备轻便软轿,再传羽林卫...\"
\"啰嗦!\"铜镇纸砸在檀木几上。
惊得檐下金丝雀扑棱乱飞。
宋弋择对着铜镜整好襕衫领口道:
\"若朕轿辇招摇过市。”
“佛祖怕是嫌烟火气太重。\"
夏公公听后,连忙应是。
良久后,八辆青布篷车鱼贯出了朱雀门。谢淮钦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素色襕衫下藏着的软剑随车轮颠簸轻响。
前车的王崇之掀起帘角,望着前方御驾车辕上晃动的铜铃,眼中藏着一抹笑意。
市井声浪如潮水漫来。
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杂耍吆喝,车外忽传来孩童笑闹,驾辕的老仆扬起皮鞭正要呵斥,车内忽响起清润嗓音:\"慢着。\"
宋弋择掀开半幅竹帘,见三个扎羊角辫的稚子在车前追逐,红头绳扫过车辕惊起尘烟。
\"娃儿们当心些。\"
皇帝探出身递出两枚铜钱。
\"不过是些孩子,赶什么。\"
老仆攥着皮鞭的手僵了僵。
低头应了声\"是\"。
宋弋择望着孩童攥着铜钱跑远的背影,嘴角微弯,忽闻斜前方菜担子翻倒声。
卖菜老汉赔着笑向穿青布衫的中年汉子作揖:\"对不住您嘞,小孙儿顽皮撞了您...\"
那汉子甩着袖中露出的半方丝帕,帕角绣着白鹇纹——正是御史台属官的私章纹样。
宋弋择瞳孔微缩,却见扎红头绳的孩童追着纸鸢跑过车前,口中哼着零碎调子:
\"淮水深,丞相行,夜踏泥丸查河陉。”
“紫宸殿里金炉暖,犹闻玉脍酒旗腥\"
\"住口!\"驾车老仆扬起皮鞭。
却被宋弋择按住手腕。
皇帝指尖划过老仆掌心的厚茧这是御马监新调的三等侍卫,昨日才被王崇之\"荐入\"随驾,他松开手,任由竹帘重新垂下。
\"圣上可是嫌市井喧嚣?\"
宋弋择面上不动声色道:
\"市井之声,方见民生。\"
话落,宋弋择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心跳:
\"小夏子,你去查查前头唱曲的孩子。”
“是谁家的。\"
\"奴才遵命..\"夏公公立刻点头领命离开。
铜铃在晨风中轻颤,御驾因前头孩童追逐而停留,宋弋择望着远处,忽闻驾车老仆在辕前低声请示。
\"圣上,可要小的们驱散人群?\"
宋弋择望着王崇之的车辇在后处停定,掀起帘角向这边张望,袖中白鹇纹若隐若现。
忽然冷笑一声道:“慌什么?”
“市井百姓见惯了车马。”
“难道还怕几个孩子?\"
老仆攥紧马鞭的手松了松:\"可这童谣...\"
\"童谣?\"宋弋择打断他。
“不过是小儿戏言。”
他隔着车帘望向王崇之的方向。
声音陡然放柔。
\"慢行即可,莫惊了百姓买卖。\"
老仆低头应\"是\"后,随即扬鞭驱动马车。
许久过后,车辇在梵音寺山门前碾过碎石路时,宋弋择隔着竹帘已看见白眉住持领着知客僧跪成两列。
晨雾漫过七级石阶,老住持手中铜罄正待叩响,忽闻御车中传来轻咳:
\"住持不必多礼。\"
帘幕掀开,宋弋择踩着皂靴落地。
目光扫过住持袈裟上的补丁。
随侍刚要搬来朱漆肩舆。
住持突然合十开口:
\"阿弥陀佛,山路蜿蜒漫长。”
“施主若乘轿辇,恐污了向佛诚心。\"
王崇之抢前半步上前说道:
\"这……这圣上万金之躯。”
“何必与凡夫俗子同受跋涉之苦?”
“心诚则灵,怎能在于形式上...\"
话落,宋弋择转身,眼底凝冰道:
\"爱卿多虑了。\"
“朕若连三百级石阶都畏难。”
“又有何颜面求佛祖庇佑万民?”
“当年太上皇祈福之处。”
“山路可是比这陡上三分呢。\"
谢淮钦的素色襕衫在队尾一动,望着御阶上皇帝绷紧的脊背,一言不发。
\"圣上圣明。\"
住持连连叩首。
眼角余光却扫过谢淮钦腰间未佩玉珏。
\"我佛慈悲,定见吾皇赤诚。\"
宋弋择整了整襕衫领口,踏上前阶时。
听见王崇之在身后低语:\"圣上且慢...\"
回头却见其捧着牛皮水囊。
皱纹里堆着笑:\"臣替您备了参片。”
“山路湿滑,恐伤龙体...\"
\"无需。\"宋弋择拂袖避开。
靴底碾过阶上青苔。
\"王爱卿若觉累,大可乘轿。\"
话音未落,前头知客僧已敲响铜罄。
清越梵音惊起松间宿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