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郑吣意垂眸藏住眼底寒芒。
灰布头巾下,她盯着人群中佯装跛脚的暗卫,见那人将破碗往怀中缩了缩,这才确认所有伏兵已就位。
“这马车装饰素净,不像是官府的人。”
谢淮钦贴着她耳畔低语。
温热气息扫过脖颈,惊得人肩头微颤。
她却似浑然不觉。
将竹筐里的破陶罐碰出声响。
“倒像哪家贵公子微服私访。”
话音未落,青布帘被掀开,玄色锦靴踩上泥地,为首的青年腰间羊脂玉佩泛着冷光。
身后随从捧着描金锦盒,掀开盒盖竟是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麦香混着甜腻飘散开来。
“是淑妃胞弟王景珩。”谢淮钦喉结微动。
假胡子随着吞咽动作轻轻颤动。
“这些上好的精面馒头。”
“怕是御膳房特供。”
郑吣意攥紧袖口。
原计划是用饥民辘辘的肚子引出皇后施粥,可王景珩这一手,竟想用珍馐美馔提前瓦解困局。
人群中已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真乞丐忍不住往前挤,暗卫们伪装的骚动也开始显得生硬。
嫣儿突然侧身挤到两人中间,粗布衣袖蹭过郑吣意手背:“我瞧着这人有备而来。”
“该如何是好?”
她压低的嗓音里带着焦急,目光却警惕地扫过王景珩身后排成两列的侍卫。
谢淮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筐边缘,发出细碎的吱呀声:“不过是想赶在皇后来前遣散流民,好让王崇之的铁器商队顺利出城。”
“可圣上既已下旨让皇后施粥立威,他以淑妃名义抢在前面,分明是想当众打皇后的脸——如此僭越之举,倒给我们留了把柄。”
郑吣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指尖轻轻叩击着大腿,思索对策。
人群中,那些伪装的流民已经开始动摇,真乞丐们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白馒头,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不能让他们得逞。”郑吣意压低声音。
“得想个法子。
“让这些馒头不但不能安抚人心。”
“反而激起民愤。”
谢怀钦目光扫过王景珩随从手中的馒头,突然想起什么,朝不远处暗卫阿劲使了眼色。
前方浑然不觉的王景珩捏着帕子。
指尖挑起笼屉最上层的白面馒头。
玉冠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
\"大家都排好了队。”
“莫要冲撞了本公子的好意。\"
随从们举着铜锣开道,流民队伍被敲得愈发整齐,几个真乞丐早已按捺不住,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垢,踮着脚往前蹭。
阿劲垂着头缩在队伍中间。
破碗攥出了汗,当鎏金托盘递到跟前时。
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映着雪白的馒头,喉结剧烈滚动两下。
猛地抓住王景珩的衣摆:
\"多谢贵人施舍!”
“只是..……只是…….\"
膝盖重重砸在碎石路上,惊起几只苍蝇。
\"吃完这顿,小人还能去哪寻活路?”
“贵人能否开个恩典,给条做工的活路?\"
队伍瞬间僵住。
最先抢到馒头的瘸腿老乞丐正捧着馒头往嘴里塞,碎屑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此刻却停住动作,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怀里抱着幼童的妇人把孩子护得更紧。
干裂的嘴唇翕动:
\"俺们也能干活,哪怕是扫马厩...\"
\"对呀!总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
人群突然炸开锅。
真乞丐们攥着馒头的手青筋暴起。
浑浊的眼睛里燃起希望。
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往前挤了两步,又怯生生地停下,怕惹恼贵人,连这馒头都没了。
王景珩强忍着厌恶,用袖口掩住被攥皱的衣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腌臜的流民气息熏得他胃里翻涌,偏偏还要摆出悲悯的神色。
鎏金折扇重重敲在阿劲肩头时。
他在心底咒骂:
“不过是群喂不饱的野狗。”
“竟妄想攀附权贵!”
面上却仍带着温雅笑意:\"诸位且安。”
“这白面馒头。”
“已是本公子能尽的最大心意。”
“至于谋生之道...\"
他顿了顿,折扇优雅地指向天边。
\"还需凭各位自身本事。\"
阿劲猛地抬头。
额角在碎石路上蹭出血痕:\"本事?”
“我们连锄头都没有,拿什么讨生活?\"
他转头望向周围,眼里燃起悲愤:
\"这位公子的馒头能救一时。”
“可明日、后日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瘸腿老乞丐攥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喉咙里发出呜咽:\"俺们只想有条活路啊!\"
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跪地,孩子的破袄下露出嶙峋的肋骨:\"求您给个差事。”
“哪怕是洗恭桶都成!\"更多人涌上前。
粗布衣裳蹭着王景珩的锦袍。
惊得他连连后退。
面上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
今日不过是奉姐姐之命来作秀,哪有权柄安置流民?余光瞥见随从们慌乱递来的眼神。
喉间滚过一声冷笑:
“如今尝着平日里享用不到的吃食。”
“还不知足?”
\"本公子一片好心。”
“岂是你们得寸进尺的理由?\"
谢淮钦藏在竹筐后,看着王景珩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嘴角勾起冷笑。
郑吣意轻轻扯了扯她衣袖,三人借着人群的骚动,悄无声息地退入破庙阴影。
谢淮钦倚着斑驳的庙柱,指尖摩挲着假胡子轻笑出声,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法子比明火执仗更妙。”
“王景珩既不敢应下安置。”
“又不能立刻抽身,只能被拖在这里。”
她望着庙外僵持的局面。
从袖中摸出油纸包。
“等皇后车驾出现,就是收网之时。”
郑吣意盯着王景珩涨红的脸道:
“待会阿劲还会再添把柴。”
“说听闻皇后娘娘会给流民建房分田。”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两相对比,这把火烧得够旺了。”
话音未落,嫣儿缩着肩膀往郑吣意身旁又挪了挪,潮湿的墙根渗着寒意。
她望着谢淮钦将沾满泥污的粗布头巾裹得更紧,忽然压低声音道:\"郡主与大人这般心有灵犀,连拖延之计都想到一处去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
尾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叹。
郑吣意往香囊里填撒迷药的指尖微滞。
冷笑一声道:“莫要夸这登徒子。”
“没瞧见她连头巾都系不利索?”
\"再说了,这一切不过是凑巧罢了。”
说着将香囊系带勒得死紧。
金镶玉的扣饰撞出清响。
余光瞥见谢怀钦弯腰勾画地形图时。
几缕碎发垂落额前。
咽儿抿着唇偷乐,目光不经意扫过谢怀钦后颈,却正巧撞上郑吣意举水囊喝水的视线。
就见自家郡主猛地放下水囊,柳眉倒竖:\"没规矩的丫头,盯着外人瞧什么?”
“仔细眼珠子叫风沙迷了去!\"
嫣儿却压根没听出话里的酸意。
反而蹭得更近,粗布裙摆扫起片灰:
“奴婢哪是看外人!”
“郡主和大人一唱一和的架势。”
“分明比戏台子上的角儿还精彩!”
“好啊你个臭丫头!”郑吣意抄起水囊佯装要砸过去,耳尖烧得通红。
“竟敢拿我和戏子相提并论?”
“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嫣儿却来了兴致,凑得更近压低嗓音:
“怪不得府里老嬷嬷总说——”
她突然捂住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冒话。
“怪不得总说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郡主和大人这般合拍。”
“可不就是天生一对嘛!”
郑吣意瞪着咽儿直跳脚:“胡说八道!”
“谁和他天生一对?不过是碰巧罢了!”
一旁的谢淮钦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在憋笑还是生气。
嫣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可眼睛还直放光:“奴婢错了错了!”
“可郡主您看大人那模样,方才您呛人头巾系歪,她偷偷解了重系三次呢!”
“还敢胡言!”
郑吣意作势要揪她耳朵,心里又恼又羞。
“再敢编排,当心我把你派去端夜壶!”
嫣儿趁机往两人中间一窜,笑嘻嘻躲开:
“奴婢不说啦!不过郡主和大人这般暗戳戳较劲,可比从前在府里时有意思多啦!”
说完又朝朝淮钦钦挤挤眼道:
“大人快哄哄郡主呀。”
“不然待会儿设伏时。”
“指不定要故意使坏呢!”
郑吣意的短刃“唰”地出鞘。
却只在嫣儿头顶虚晃:
“看我今晚不把你这小蹄子的嘴缝上!”
短刃寒光流转,映得郑吣意耳尖泛红如染丹砂,比檐角新开的桃花更添三分艳色。
谢淮钦被嫣儿这话逗得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惊落梁间细尘,恰在此时,庙外流民的喧嚷声如潮水般涌来,混着王景珩气急败坏的斥骂,生生将她的笑意碾碎在喉间。
神色一凛,目光越过斑驳的庙墙望向人声鼎沸处,沉声道:流民闹的越发厉害起来,算了下时辰,皇后娘娘的凤驾也快到了。”
“是时候收网了。\"话音未落。
又转头看向郑吣意。
眼波里漾起几分旧日温柔:
\"郡主若觉凶险,便躲在我身后。\"
\"谁要你护着!\"
郑吣意故意别过脸去不看她,可耳后红晕漫得更开,在粗布的映衬下,倒添几分娇憨。
破庙梁间浮尘簌簌,三人蜷在蛛网垂落的阴影里,忽闻庙外金锣三响,尖细嗓音撕破暮色:“皇后娘娘驾到——!”
流民们慌忙整衣,瘸腿老丐踉跄着将啃剩的馒头揣入怀中,明黄伞盖刺破残阳,鎏金鸾舆碾过碎石路。
众人齐刷刷伏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山呼声响彻荒庙:“草民拜见皇后娘娘!”
“千岁千岁千千岁!”郑吣意隔着破窗缝隙望去,见沈云栖素色织金裙裾扫过泥地。
腕间东珠轻晃,抬手虚扶:\"诸位父老乡亲请起,本宫闻听此地百姓困苦,夙夜难安,特命御膳房熬制糙米稀粥,聊表心意。\"
她声如春水,目光扫过流民们衣衫。
\"当今天子仁厚,岂忍见子民受冻挨饿?\"
瘸腿老丐涕泪横流。
\"求娘娘福泽绵长,庇佑我等苦命人!\"
流民们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皇后眼角泛起泪光,袖中丝帕轻拭脸颊:
\"都是本宫的子民,理当尽心。”
“城郊流民村三日后开建。”
“定不让大家再风餐露宿。\"
\"皇后娘娘真是活菩萨!\"
老乞丐颤巍巍举起木碗。
\"老骨头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金枝玉叶的贵人惦记咱们!\"
流民们纷纷叩首,额头在泥地上磕出闷响,皇后微微颔首,示意宫女取来木勺:
\"大家排好队,人人都有。\"
片刻后,腕间东珠随抬手动作轻晃,正将木勺递向颤巍巍的老乞丐。
郑吣意隔着破窗缝隙望去道:
“娘娘这手,怕是连粥碗都未端过几回。”
谢淮钦垂眸不语,余光却紧盯着眼前人泛红的耳尖,郑吣意浑然不觉,继续低语道:
\"这出慈悲戏倒是演得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