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会计是个滑头的中年人,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说:“哎呀,林组长,真不巧。这仓库的钥匙一直在李大壮的爱人那里保管着,她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手机也关机,联系不上啊。”
这种拙劣的借口,谁都听得出是在拖延时间。林纾没有跟他废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拿出手机,对着那把锈锁和紧闭的大门拍了好几张照片,作为妨碍调查的证据。他说:“好,我们明天再来。我希望明天,这把锁能自己打开。”
第二天,他们如约而至,村会计的说法又变了:“哎呀呀,真对不住各位领导。大壮他爱人昨晚连夜把钥匙送回来了,可……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也打不开,好像是锁芯锈死了。”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钥匙在锁孔里捅了半天。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调查组的组长——那位县纪委副书记,闻讯后亲自赶到了现场。他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大门和惺惺作态的村会计,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去,把镇上最好的开锁师傅请来。跟他说,是政府办案,让他带上全套的工具。”
半小时后,一个瘦小的、提着一个沉甸甸工具箱的老师傅被请到了现场。老师傅看了一眼那把饱经风霜的铜锁,咂了咂嘴:“这锁,少说十年没开过了。”
他在工具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套奇特的工具,在锁芯里捣鼓起来。村会计站在一旁,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寂静的砖窑前,只能听到金属工具在锁芯里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咔哒”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林纾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既希望这扇门能立刻打开,揭示真相,又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门后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一个空洞的骗局。
终于,随着“咔嚓”一声清脆的巨响,那把顽固的老锁,应声而开。
两名年轻的调查员上前,合力拉开沉重的铁门。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仿佛在呻吟的巨响,尘封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腐败气息的空气,从门内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阳光射入仓库,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然而,当所有人看清仓库内的情景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巨大的仓库里,空空如也。
没有想象中那台威武雄壮的联合收割机,没有任何大型农机具的影子。只有空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墙角挂着几张巨大的蜘蛛网,几只老鼠在光线的惊扰下,“嗖”地一下窜进了墙角的破洞里,消失不见。
整个空间,死一般地寂静。
最先崩溃的,是陪同前来的村会计。他“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这扇门的打开,也同时宣判了他职业生涯乃至人生的死刑。
而调查组组长,那位县纪委副书记,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他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他转过身,对身旁已经惊得目瞪口呆的取证人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下达了指令:“拍照,录像。从门口到墙角,每一个角度都不要放过。把地面上的车辙印、墙角的鼠洞、门口那把锁,全都做特写。我们要用证据告诉所有人,这里,什么都没有。”
林纾站在人群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巨大的愤怒和悲哀在他胸中交织翻滚。他想起了申报材料上那台光鲜亮丽的“进口联合收割机”的宣传彩图,想起了那张五十万元的巨额发票,想起了李大壮在接受初步问询时信誓旦旦的保证。所有这些,与眼前这片空旷和死寂,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讽刺的对比。他感到一阵恶心,那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交织的恶心,针对的,是人性中最赤裸的贪婪和欺骗。
这片刺眼的虚无,很快便被无数详实的文字和证据所填满。
所有的现场物证——那把被强行打开的锈锁、仓库内外的高清照片和视频、开锁师傅关于“此锁至少十年未正常开启”的专业证言,以及村会计当场崩溃后的第一份交代笔录——都被 meticulously 详细记录下来,形成了编号为“证物-农机-01”的完整证据包。
从此,林纾的工作重心,从奔波的外勤,彻底转向了内勤。他仿佛成了一名战地史官,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每一次冲锋、每一次交火、每一个战果,都用最严谨、最客观、最不容辩驳的文字,铭刻下来。
临时指挥部的那间办公室,成了他的“碉堡”。每天深夜,当整个乡镇都沉入梦乡时,这里的灯光却依旧亮如白昼。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如山的文件:有刚刚从审讯室传来的最新笔录,上面还带着油墨的余温;有核查组同事白天拍摄的现场照片,每一张都揭示着一个谎言;还有王珂团队绘制的、如同人体脉络般复杂的资金流向分析图。
整理这些材料,是一项极其消耗心神的工作。他必须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按照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逻辑,重新编织成一张天衣无缝的法网。他对着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将一份份手写的、口语化的调查笔录,转化成格式标准、逻辑清晰的电子文档。他要确保每一份材料都要素齐全,被询问人的姓名、身份、询问时间、地点,以及询问人、记录人的签名,一个都不能少。
他知道,他现在敲下的每一个字,将来都有可能出现在法庭的质证环节,被辩护律师用放大镜,逐字逐句地审视和攻击。因此,他必须成为自己作品最挑剔的“第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