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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荡山,东域曾经的钟灵毓秀之地,如今却成了魔气肆虐的炼狱。浓稠如墨汁的阴云,带着令人作呕的硫磺与腐朽血肉的恶臭,死死压在山峦之上,连正午的日光都被彻底吞噬。那厚重的魔云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翻涌蠕动,其间隐约可见猩红的闪电如毒蛇般蹿动,每一次撕裂黑暗,都伴随着沉闷而充满恶意的低吼,像是来自九幽深渊的诅咒,重重砸在每一个陈家人的心头。
陈家祖地,这座盘踞在雁荡山主峰、历经数千年风雨的庞大建筑群,此刻正被这无边的魔气海洋疯狂拍击。祖地外围,象征陈家古老荣光的“九重雁翎”护山大阵,那原本流转着清光、凝聚成巨大雁翎形状的光幕,此刻已是千疮百孔。蛛网般的裂痕在光幕上急速蔓延,每一次魔气的冲击,都伴随着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大片大片的光华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
光幕之外,黑压压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涌出的蝗虫,将整座山峰围得水泄不通。一面面狰狞的血色大旗在魔风中猎猎狂舞,旗面上扭曲的骷髅邪眼图腾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污秽的暗红光泽——那是拜邪魔教的标志。魔教徒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嚎,汇成一股撼动山岳的魔音浪潮。他们贪婪的目光穿透摇摇欲坠的光幕,死死钉在祖地深处,那里有他们觊觎已久的陈家秘藏,更有他们渴望用鲜血献祭的无上荣光。若非忌惮陈家祖祠深处那传说中沉睡万载、足以翻江倒海的老祖气息仍未彻底消散,这股毁灭的洪流早已将整个陈家祖地连同雁荡主峰一同碾为齑粉。
祖地核心区域,“沉渊堂”沉重的乌木大门紧闭着,将外面翻腾的魔气与喊杀声隔绝了大半,却隔绝不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药石的苦涩。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跳动,更添几分压抑死寂。
陈家的擎天之柱,家主陈苍云,此刻就躺在这冰冷殿堂中央的寒玉床上。他高大的身躯曾经如雁荡孤峰般挺拔,此刻却深深陷在柔软的锦褥之中,显得异常单薄脆弱。那张刚毅威严的脸庞如今枯槁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胸前厚厚的、被暗红血渍反复浸透的绷带,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令人心悸。拜邪魔教大长老“琅琊王”的九幽蚀心掌,歹毒阴狠至极,不仅断绝了他的生机,更在缓慢而残忍地消磨着他最后的魂火。那双曾洞察世情、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吃力地转动着,艰难地扫过床前跪着的四个身影——他仅存的四个儿子。
长子陈苍,跪在离寒玉床最近的位置。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风尘仆仆,肩头和袖口还带着几处细微的破损与干涸的暗色痕迹,显然是刚从祖地外围血战之地匆匆赶来。他身形挺拔如松柏,即使跪着,脊梁也崩得笔直,透着一股北域风雪磨砺出的孤峭与坚韧。半张脸被一张冷硬的玄铁面具覆盖,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嘴唇抿成一道冷冽的直线。他的眼神很沉,深潭般不起波澜,只是在那潭水的最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搅、沉淀。当目光落在父亲胸前那刺目的暗红上时,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难以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青筋在皮肤下隐隐一现。
次子陈龙跪在陈苍侧后方。他身形魁梧,身着象征陈家核心子弟的云纹锦袍,只是那华贵的衣料也掩不住他此刻的焦躁与不甘。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盯着陈苍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混合着压抑的愤怒、被兄长掩盖光芒的憋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父亲的每一次痛苦喘息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更让他对眼前岌岌可危的家族未来感到绝望。
三子陈啸和四子陈天跪在更后面些。陈啸面容清癯,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深深的无力感,目光不时扫过父亲,又落在紧闭的沉渊堂大门上,仿佛能穿透厚木听到外面魔教的咆哮。陈天年纪最轻,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稚气,此刻却写满了惶恐与悲伤,眼圈通红,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压抑的啜泣而微微颤抖。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从陈玄罡胸腔里爆发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寒玉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每一次咳喘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唇边和下颚,滴落在雪白的锦褥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爹!”陈天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出声,膝行着想往前扑。陈龙猛地伸手拦住他,低吼道:“别添乱!”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苍云咳喘稍歇,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在陈苍身上。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朝着陈苍的方向,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伸去,仿佛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气力。
那只手,带着死亡的气息,带着未竟的嘱托,带着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惜,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释然?它颤巍巍地,目标明确地,伸向陈苍。
陈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看着那只伸来的、属于父亲的手,他面具下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深潭之下仿佛有熔岩在奔涌。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父亲那声怒其不争、痛彻心扉的“逆子!滚出去!”,仿佛又在耳边炸响。他离家二十年,叛族私奔,背负骂名,五年强势回归,夺下少主之位,父子之间横亘着北域的风雪与家族的成见,早已是千沟万壑。
那只手,依旧固执地伸向他。
时间仿佛凝固。沉渊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那只颤抖的手和陈苍的身上。陈龙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中爆发出强烈的不甘和嫉妒,凭什么?凭什么父亲最后想抓住的,还是这个背叛家族的忤逆之子?!
陈啸眼中满是担忧,陈天则带着一丝茫然和期待。
终于,在父亲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即将彻底熄灭之前,陈苍动了。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道残影,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父亲的手时骤然放缓,变得极其轻柔。他那双在尸山血海里都未曾颤抖、此刻却沾染着敌人和自己干涸血迹的手,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父亲冰冷枯槁的手掌。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顺着指尖瞬间传遍陈苍全身,直抵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生命力的微弱流逝,如同指间沙。
“苍……儿……”陈玄罡的嘴唇再次艰难地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陈苍耳中。
“爹,我在。”陈苍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他微微倾身,凑近父亲唇边。
陈玄罡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苍,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玄铁面具,看清儿子此刻的表情。他喉结滚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陈家……秘密……比你……想象的……更……残酷……”
他的语速极其缓慢,字字如锤,砸在陈苍心上。
“祠堂……深处……那把……剑……”
话音未落,陈玄罡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被陈苍握住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道,变得无比沉重。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紧盯着陈苍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无神。
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从陈苍紧握的掌心滑落,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寒玉床上。
“爹——!”陈天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猛地挣脱陈龙的手,扑倒在床榻边,放声痛哭。
“父亲!”陈啸悲呼一声,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地面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陈龙僵在原地,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和无处发泄的暴怒。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依旧握着父亲那只滑落的手、如同石雕般僵直的陈苍,所有的悲愤、恐惧、嫉妒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是你!陈苍!”陈龙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在沉渊堂压抑的悲泣中显得格外刺耳,“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当年为了那个魔女背叛家族,带走族中重宝,让家族元气大伤,底蕴空虚!如果不是你五年前回来搅风搅雨,夺走少主之位,让族内人心离散!爹怎么会……爹怎么会分心!陈家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被魔教围困,爹身死道消,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你和你那个魔女……”
“住口!”一声清冷的断喝,并非来自陈苍,而是自沉渊堂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处响起。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窈窕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裙摆绣着几朵淡雅的墨兰,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她的容颜清丽绝伦,眉眼如画,气质温婉沉静,宛如空谷幽兰,与这满室悲怆绝望的气氛格格不入。
正是陈苍的妻子,北域天魔门门主纳兰桀的掌上明珠——纳兰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