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京畿之地。
距离皇子赵弘毅命陨太祖皇陵,已过去了七日。
深秋的最后一丝余温也被凛冽的北风彻底带走,时节正式步入立冬。
一场细碎的小雪,悄无声息地洒落京城。
雪粉覆上白幡,落在冻僵的屋脊、覆着薄冰的护城河面,将原本就因国丧而满城缟素的都城,又轻轻覆盖上了一层冰冷的银白。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黑白二色,肃杀而压抑。
京城之外。
风雪渐紧。
一支由十余辆裹着油毡的重载马车和数十名精壮护卫组成的队伍,正顶着呼啸的北风,在覆着一层薄雪的官道上艰难疾驰。
护卫们的坐骑喷吐着浓重的白雾,人皆紧裹着厚实的、带着浓重西漠风情的翻毛皮袄。
他们脸上带着风沙打磨出的粗粝黝黑,腰间弯刀的刀鞘以铜钉铆合着厚皮革,鞍具镶嵌着色泽厚重的绿松石或暗红玛瑙,那是遥远沙海与边塞独有的气息。
队伍虽整肃,却弥漫着一股远离泥沼、渴望归乡的迫切感。
过往的江湖武人看到这支车队旗帜上独特的青色楼宇徽记,大多会面色一凛,下意识地让开道路——这是雄踞西漠、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衣楼车队。
而往来的朝廷官员见到,则会更复杂地多看几眼。因为他们知道,这车队中央那辆最为宽大坚固的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当今圣上新册封的镇西侯兼西漠都护——孟星魂!
这位在皇权倾轧的血夜里以雷霆手段助新帝登顶、却又奇迹般地从与大德高僧悲欢那一场惊天之战中生还的传奇人物,自那一夜之后便如同消失。
深居府邸养伤,闭门谢客,连登基大典天子授勋封爵的荣耀都未曾现身。
只有皇宫大内那位如今权势熏天的九千岁王瑾,依旧保持着礼遇,时常差遣心腹王怀霜,流水价地往侯府中送入珍稀药材、疗伤圣品和厚礼。
消息灵通的核心圈子深知内情:
镇西侯孟星魂与万佛寺首座悲欢大师那场惊世之战,乃是新帝能够顺利登基的关键之一。
最终,悲欢大师陨落,而孟星魂也必然是惨胜,身负难以想象的重创,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
世人对这一点并无太多怀疑。
二品武者,已是武道巅峰的存在,更何况还是出自万佛寺这等千年古刹的二品神僧?
其临死反扑,威力可想而知。
甚至有悲观的传言在权贵圈下层暗暗流转:那位侯爷,恐怕已是灯枯油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所谓的养伤返西,不过是青衣楼不愿让这面大旗彻底倒下的遮羞布!
此刻。
这支象征着西漠至高权柄的车队,终于驶出了巨大的、如猛兽獠牙般张开的京城主门。
城楼之上,一道裹在玄色貂裘里的身影倚着冰冷的雉堞,冰冷的眼神如同鹰隼扫过车队尾部扬起的雪尘。
她东缉事厂督公王瑾的心腹,王怀霜。
王怀霜代表厂公一路相送,但车队刚出城门不久,马车内的孟星魂便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为由,婉言谢绝。
王怀霜也不强求,如今多事之秋,她在京中还有太多事需要处理,便留步目送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
车队不再回头,沉默而坚决地扎入了漫天细密的飞雪之中,沿着官道向着视野尽头荒凉的平原深处行去。
车轮碾过板结的冻土,雪片在呼啸的风中被拉成条条细密的银丝。
京城那巍峨庞然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渐渐变得渺远、模糊,宛如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孤坟,在缓缓沉入铅灰色的天际线。
倏然!
车队中央那辆最宽大的主车,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被一只平稳而苍白的手掀开了一角。
“停。”
一个简短、低沉、带着几分久违松快却依旧隐含疲惫的字眼,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与马蹄声。
慕遮罗目光如同闪电般捕捉到那只手。
“吁——!”
他猛地勒住缰绳,低沉雄浑如熊吼的声音瞬间炸响:
“楼主有令!停!!”
数十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连串嘶鸣。
车队带着一片雪尘,缓缓止步于一片开阔的、被枯黄冻草覆盖的荒野之中。
马蹄顿地,雪尘尚未落定。
慕遮罗已翻身下马,大步来到主车旁,躬身拱手。
隔着厚重的布帘,他沉声问:
“楼主,此去路途尚远,方离京畿不远,有何吩咐?”
他的西漠口音粗犷,却带着十二分的恭敬。
车厢内沉默一瞬,孟星魂波澜不惊的声音悠悠传来:
“雪景荒原,旷达清冽,甚好。”
“暂且在此扎营,歇息片刻。”
扎营?
慕遮罗浓眉下压,心中疑虑升腾。
此地方圆不过数十里荒芜,无山无水,更谈不上景致。
风雪扑面,天寒地冻,远非歇脚佳处……楼主素来清醒果断,如此反常必有深意。
“是。”
他压下疑惑,肃然领命。
“以主车为中心。”
孟星魂的声音继续透过布帘,平淡无奇却字字清晰如军令:
“十丈方圆立刻拉起帷幕!”
“任何人胆敢靠近窥探……”
“杀!”
最后那个字轻轻落下,却带着冰冷的金属锋芒。
“属下遵命!”
慕遮罗再无迟疑!
他猛然转身,低沉厉喝犹如虎啸山林!
刹那间!
训练有素的青衣楼精锐瞬间动了!
十几辆结实宽大的四轮大车,在雪野之上被驱使着轰隆作响,迅速交错合拢,首尾相接!
如同技艺精湛的工匠,仅用数息便将厚重的车厢壁垒筑起一道坚不可摧、高达近丈的环形车墙!!
紧接着!
一张张巨大、厚重、足以遮蔽战场视线的深灰色油毡幕布,如同张开的蝠翼,飞快地覆盖、搭接在车墙顶端!
从车墙内侧顶部垂落,直至地面!
转眼间!
一个高达两丈、直径二十丈、完全隔绝了外部窥探与风雪的封闭圆形堡垒,便奇迹般诞生在这荒郊雪野之上!
青衣骑士如同钉子般钉在车墙之外,刀剑出鞘一半,冰冷警惕的目光如同扫过每一寸可能隐藏危机的地域!
内部空间……
彻底隔绝了天地间的呼啸风雪!
一片令人几乎能听到心跳的死寂!
只剩下那辆属于孟星魂的豪华马车孤零零地停放着。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拉车的骏马偶尔发出的响鼻声,以及寒风吹拂帷幕的猎猎声响。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道窈窕的身影,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帷幕之内。
来人是一名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灵动中蕴藏着不容小觑的坚毅。
她曲线婀娜,既有女子的柔美,又因常年习武而带着一股飒爽英气。
她的气质,却又与车队之中所有西漠女子截然不同,倒更像是大乾本地女子。
竟然是柳鸢。
她站定在那辆主车前方三尺之地,雪白冰冷的空气仿佛都被她身上散发的灼热情绪所搅动。
“孟星魂!”
她开口,声音脆如玉磬,此刻却带着一层强行压制的、几乎要崩裂冰面的锋利:
“我要走了。”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
开门见山,带着破釜沉舟的气魄:
“连老爷子那边的龙甲神书,大体已经破译完毕,他正做最后一遍精细校对。最迟三日,完整的破译本便会移交给你……”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迎风的孤松,带着一股被辜负、被戏耍后强撑起的自尊与倔强:
“你我之前的口头约定……至此终结。”
“龙甲神书是你的,我的任务完成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最后一点软弱与迟疑冻结:
“我柳鸢欠你的人情……”
“清账了!”
“现在……是道别的时候了。”
寂静。
油毡围成的城堡内部。
死寂得能听到细雪落在屋顶那微不可察的沙沙声。
车帘之内,亦是长久的沉默。
仿佛有沉重的叹息,在无形的空间中凝聚又散开。
吱——呀——
沉重的厚木车门被从内推开。
一股混合着上好暖炉炭火的干燥暖香、汤药特有的清苦气息、以及一种内敛却深不见底的庞然生机波动逸散出来!
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庞,出现在这昏惑的光线下。
平平无奇,眉眼甚至略显平庸寡淡,肤色带着黝黑。
这样一张脸,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瞬间淹没在人群,被视作最纯粹的背景。
但此刻!
当那双平静如古井寒潭、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与探查的眼睛睁开,缓缓抬起落于柳鸢脸上时……
柳鸢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冰冷洪流迎头拍中!
她精心构筑的心防堡垒,竟在瞬间如冰层般滋生出细微的裂痕!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仿佛能将她从里到外照得纤毫毕现、连心底最隐秘角落都无所遁形的目光。
“你在怨我。”
孟星魂的声音响起。
不高不低。
极其平缓。
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只有一种洞察本质的平静陈述。
如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轻巧地剥开了柳鸢心上那层名为愤怒的伪装。
“怨我……”
“未能替你斩杀王瑾!”
轰!
如同闷雷在柳鸢脑中炸开!
她被踩中了内心最隐蔽的痛处!
所有的委屈、愤恨、被利用的羞辱感瞬间冲垮了强作的冷硬!
“不止是没杀——!”
她猛地扬起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俏脸!美眸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根本是在给那老阉狗……做!狗!!”
“枉我将《摩诃伽罗护法功》的秘籍毫无保留地给你!作为你帮我对付王瑾的订金!”
“你明明清楚!比谁都清楚!!”
她的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那身姿挺拔得如剑,却也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与悲鸣:
“那老贼与我……是不死不休!的不共戴天之仇!”
“你若惧他权势!你怕引火烧身!你大可以袖手旁观!”
“甚至……”
她惨然一笑,扬起纤秀却紧绷如钢丝的脖颈,带着一种殉道式的凄绝:
“你当时就该将我的人头砍下来……送给王瑾当投名状!!”
“把事情做绝,起码也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可你偏偏……”
她的嗓音陡然尖锐、撕裂!
“却做尽了逢迎攀附!摇尾献媚的走狗勾当!!!”
字字泣泪!句句控诉!在这寒风被隔绝的私密空间里激烈回荡!
柳鸢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白皙的脖颈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眼圈也微微泛红。
孟星魂依旧沉默地坐在车门旁的阴影里,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下没有一丝波澜。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落在柳鸢激怒悲愤的脸上。
等待着她冷静下来。
时间,在凝固的气氛中流逝。
柳鸢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胸脯的起伏也不再那么剧烈。
燃烧至顶点的怒火如同被冰冷浇熄的炭火,留下的是烧灼后遍布裂痕的灰烬和……无边无际、渗入骨髓的疲惫与委屈。
她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大滴大滴如同断了线的冰珠滚过她紧绷的面颊,在下颌处晕开深色的水渍。
孟星魂终于再度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丝罕见的微澜:
“这段时日的行事,确实未曾顾忌你的感受。”
“柳鸢,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辩解,
一句认错!
一句理解!
柳鸢如同被雷电击中脊椎!
她完全没料到一向强势冷硬的孟星魂竟会说出这样近乎……道歉的话来。
这一下,反倒让她心中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瞬间决堤而出。
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在瞬间抽掉了一半的力气!
她猛地转过身去!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
看着那倔强颤抖着、竭力掩饰却终究坍塌的背影。
孟星魂的声音平缓如初,却多了一分沉凝的力量:
“我与王瑾矛盾不可调和,之前不过是虚与委蛇。”
“其间纠葛,远非你眼下所知那般简单。”
“眼下,绝非与他彻底撕破脸、正面冲突的最佳时机。”
稍作停顿,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先随我回西漠,一年半载,潜龙蛰伏,厚积薄发。”
“待时机成熟,我们必定重返大乾。”
“彼时……”
孟星魂眼底深处闪过一道足以冰封万物的寒芒!
“王瑾这颗脑袋……”
“必交由……你!亲手斩下!”
柳鸢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然后忍不住再度转过身去,用力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她一向骄傲,从不轻易在人前显露软弱。
良久,她才止住泪水,重新转过身来。
那张脸洗尽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混合着苦涩解脱和深沉信赖的复杂神色。
“孟星魂……”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样地平静下来:
“我信你。”
她需要的,或许从来不是一个立刻实现的承诺,而仅仅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以及对方对自己感受的认可。
如今,她得到了。
毕竟,与孟星魂相识以来,共同经历了大漠风沙、生死磨难、无数猜忌与考验,她早已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深藏的秉性和能力。
能一路追随他走到今天,本身已是一种幸运。
“但是……”
柳鸢抿了抿干裂的唇,扬起脸,努力绽开一个如同风雪中顽强露出的……脆弱又璀璨的笑容:
“这一次……我不能再跟你走了……”
她的目光如同西垂的星辰,有决绝,有不舍。
孟星魂的眉峰,极其细微地、几乎捕捉不到地蹙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询问。
柳鸢微微摇头,笑容里带着释然:
“不,不是还怨你。”
“我心中唯有感激。若非你一路庇护指引,我恐怕早已葬身大漠,永远没有机会重返中原,更没有机会……奢谈报仇。”
“是真的……该离开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如梦初醒般的叹息:
“其实,刚踏回大乾时,我就该走了……”
“只是……”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舍不得……罢了……”
“贪恋你们那点……风雨同舟的暖意……”
“让我感觉能有依靠,也让我变得越来越依赖你……以至于自己反而事事都想要依赖。”
“如今……”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龙甲神书》已破译完毕,我不拖不欠,也无牵无挂……”
“可以堂堂正正……去走我自己选择的路了!”
沉默。
比刚才更深的沉默。
孟星魂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充满棱角、话语锋利从不吃亏、实则内心脆弱柔软、恩怨分明的女子。
她的决心……在眼神交织的瞬间,他已了然。
强求不得。
“好。”
他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随即,他关怀问道:
“你打算何处安身?我遣精锐一路护送你。”
“你我相识于微末,患难相交,若有需索……”
“青衣楼倾力助你!!”
柳鸢脸上浮现出一抹暖色,却只是轻轻摇头,动作温柔而拒绝。
“不必了。”
她微微摇头,语气坚定:
“我不想再亏欠任何人。”
“况且……”
她眼神微凝,周身一股属于六品巅峰武者的沉稳气韵隐隐散发!
“如今我已晋入六品巅峰,自保之力总还是有的。”
柳鸢本身就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只不过是没有练武的资质。
可自从孟星魂使用了神奇的丹药改变了她的资质,让她能够顺利练武之后,她的进步便十分迅速。
到了如今,更是已经成为了六品巅峰武者,进入五品境界缺少的也仅仅是时间和沉淀。
早已让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藏于他人羽翼下的弱女。
孟星魂沉吟片刻,又道:
“我知你一心复仇。既然你不愿再随我,那……”
他开口,带着试探与指点:
“听闻南方太平道大贤良师拥立康宁公主为女帝,立志澄清玉宇。”
“你若去投奔他们,或许……也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得偿夙愿。”
柳鸢闻言,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其清冷、甚至带着几分看破世情的讥诮笑容。
“澄清玉宇?”
她轻轻重复,语气飘忽不定:
“王侯将相代代更迭,可那朝堂之上的吸血蛀虫……何曾真正更替过?”
“此次京城剧变,皇权更迭,我看得足够清楚了。真是铁打的世家权贵,流水的皇帝王爷。”
她的声音陡然清晰、锐利:
“那张龙椅,不管谁来坐,最终都离不开那些盘根错节的朝臣勋贵。”
“即便那位康宁公主有朝一日真有命数能打回京城,重登大宝,她难道就能彻底清洗朝堂,不用王瑾那类人了吗?”
她缓缓摇头:
“她最终必定还得依赖重用,甚至纵容王瑾这类早已将朝廷变成自家私产的宦官佞臣!”
“如今,我不会再指望任何王侯将相。他们本质上,与王瑾并无不同。”
柳鸢深吸一口气,再次面向孟星魂,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通达:
“安心吧!”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完全依赖他人的柳鸢了。”
她加重了语气:
“我自有去处,自有……想法!”
孟星魂凝视着她眼中那份无比清晰的澄澈明悟与……不可撼动的决心!
良久。
他那张一直冷峻的脸上,竟也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赞许的笑容。
他冲着柳鸢,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再无话语。
决断……已然明了。
柳鸢猛地转身!
再不迟疑!向着外围紧闭的帷幕方向快步走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寂静,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孟星魂!!”
“我走了,你好好……珍重!”
“但愿……他日等你重返中原之时,你我……还能在某个柳丝如烟,桃花似火的时节……有重逢之期!”
话音未落!
她那决然的背影,已彻底消失在油毡帷幕的缝隙之外!
风雪瞬间涌入一缕,又立刻复归沉寂!
孟星魂,或者说,梁进,望着那再次垂落的帘缝。
风雪之外,再无伊人。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爱憎分明,行事果决。
一旦认定,便义无反顾。
她的言语总是夹枪带棒,喜欢将利益算计挂在嘴边,甚至惹人讨厌。
但梁进,却总能看穿她坚硬外壳下那颗截然不同的心。
她也是此刻……走得最洒脱、最不留恋的人。
如今她执意要走,梁进知她心意已决,挽留无益,唯有尊重。
只是如今世道纷乱,前途未卜。
此番一别,山高水长,日后能否再见,犹未可知。
梁进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与感慨。
如同冰冷的雪水,缓缓沁入心脾。
但他更深知,人生聚散离合,本就寻常。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脑海中的系统界面,目光锁定在【道具栏】中一件他获得很久的奇异道具上。
【九转还魂丹:使用之后,可令一具遭遇丧命之难的身外化身还魂复生,若肉身损坏亦可重铸肉身复活。若宿主死亡亦有效果,只需此丹在道具栏中便会自动使用,能令宿主七日之后重铸肉身原地复活,身外化身在此期间不会因宿主死亡而一同死亡。】
当初梁进抽到这个道具,知晓自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多出的这条命,居然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的视线,不由得投向马车旁那片看似寻常的土地。
那里覆盖着枯草与薄雪,寒冷刺骨。
那里!
正是他七日之前……
本体殒命之处!!
“时间……快要到了。”
“死而复生,灵肉重铸。”
“究竟……是何体验?”
梁进心中,不由得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期待:
“这次,本体无论如何也要……苟住了!”
此前,他的本体一直苟得极好,从未出过纰漏。
直至被卷入与赵御的权力漩涡,不得已“浪”了那么一次。
就这一次,便几乎万劫不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血的教训,让他刻骨铭心。
日后,除非所有分身全都死光了,否则本体绝不再踏出安全区半步!
一想到本体之死,梁进眼中便忍不住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那来自地宫深处的如同神魔降世、轻易将他打爆如尘埃般的恐怖力量,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那种绝对的碾压!
无力!绝望!
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头!
那力量强大到他甚至无法准确判断,那究竟是一品之境,还是……已然超品?!
若非这枚逆天神丹,他早已是真真正正的万劫不复!
恨意!
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最深处熊熊燃烧!
必须拥有更强大的!更无敌的!足以踏碎那份凌驾于世外、视苍生如蝼蚁的高傲的力量!
皇陵地宫……
无论是那传说中的太祖赵无极!还是别的什么鬼魅存在!
我们……
来日!方长!!!
就在这时——
梁进猛然注意到,【道具栏】中那枚【九转还魂丹】,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时候到了!”
梁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冰冷的地面!
果然!
下一秒,就在他眼前,那片本体死亡之地的上空,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九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团!
光团迅速汇聚、融合,最终化作一团约莫巴掌大小、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的……赤红色肉球!
如同血肉初生,胚胎雏形!
噗通!噗通!噗通!……
一声声强劲有力、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开始从那肉团内部传出!
梁进屏住呼吸!
即便他早有准备,但眼前这生命奇迹,仍旧让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共鸣!震颤!
那团跳动的肉团,猛然爆射出无数根纤细、黏腻、如同活物疯狂滋长、扭动!的猩红血色触须!
这些触须在虚空中疯狂地编织、缠绕、融合!
骨骼!
清晰可见地从虚无中凝实拔出!
然后是……
纵横交错、飞速生长连接、如同暗红河流的血脉!
接着……
覆盖其上的坚韧肌理,蠕动搏动的脏腑器官,被无形之手巧妙地构筑塑形!
一个赤裸的、尚未覆盖皮肤、筋肉虬结血脉毕显的人形轮廓。
在这冰雪围城的寂静空间里,以一种极其震撼、极其野蛮、极其神圣的方式……
悬浮显现!
最后,是皮肤!
如同最纯净的月华!如同初凝的奶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具恐怖的筋肉骨架之上……
蔓延覆盖!
细致平整!
毫无疤痕!
光滑!紧致!充满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力与纯粹基底!
仿佛上天用最完美的模具,重新浇灌了这一具血肉!
一具与七日前皇陵坑底那残破躯壳同源,却更加纯粹!更加坚韧!更蕴藏着无穷潜能的……
崭新躯体!
梁进!本体!
在氤氲的红光环绕中,缓缓降落于冰冷的冻土地面!
赤足踏上积雪!
“嗡!!!!!!”
就在新躯落地的瞬间!
梁进只觉自己的意识宇宙中,仿佛有一颗熄灭的星辰被重新点燃!
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瞬间充盈了他的整个灵魂!
那原本因本体死亡而缺失的最核心一块,被彻底补全!
所有分身之间的意识联系,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稳固、畅通无阻!
“呼——!”
一声悠长深邃、仿佛来自幽冥尽头、又像是沉睡了万载纪元终于醒转的叹息!
从那具崭新的躯体喉咙深处缓缓!吐出!
紧闭的双目……
陡然睁开!
眼中的迷雾刹那散尽!
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锐利!
一种经历过极致毁灭后对生命本身刻骨铭心的珍视!
以及……
一股压抑至深渊最底层的彻骨冰寒之……恨!
“成功了!”
“我终于回来了!”
低哑、熟悉又蕴含新生的声音从喉间滚出。
他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皮肤下那充满爆炸性力量、如同新锻精钢般纯粹坚韧的纤维!
“一切,都回来了!”
梁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强悍无匹的肉身、武功境界、意识……所有的一切,都已恢复如初,甚至……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具由九转还魂丹重铸的身体,在形成过程中似乎摒弃了旧躯体中积存的所有杂质与暗伤,变得更为纯粹、通透!
未来的修炼之路,必将更加顺畅!
梁进本体的目光缓缓抬起,穿过冰冷的空气投向那辆车门大开的车厢……
两道目光跨越了时空、躯体、生死的界限,在虚空中……
无声交汇!
无需任何言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厢内,梁进分身探身取出一个包裹。
里面赫然是一套迭放整齐、甚至带着一丝旧日汗味烙印的……禁军制式精铁鳞甲!
包括内衬的棉袄、军裤与那双磨得有些起毛边的高筒军靴!
梁进本体利落地将冰冷的铠甲一件件穿戴整齐!
当最后一块护心镜被牢牢扣紧在胸前……
他的身形、姿态、气质仿佛被套上了一只无形的模具!
随后。
在《千面奇术》的神妙效用之下,他的面容和身材开始极速变化!
骨骼!肌肉!面皮!……
以令人牙酸的微调声中,极速蠕动!塑形!
原本俊朗挺拔的身姿逐渐变得普通甚至微带拘谨。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柔和,鼻梁微塌,脸颊多了一丝长期风吹日晒的寻常黪黑,连双肩的宽度都仿佛缩水一分。
最后……
一张带着点木讷!一点朴实!一点军中磨砺出的粗糙!的面孔彻底固定下来!
他变成了……
丁俊的模样!
曾经那个与梁进同营帐、睡在梁进旁边的铺位、不善言辞的小兵!
在梁进进宫为小莲报仇的那一天,他在进宫的路上,遇到了吴焕等同袍战友将生病的丁俊送去医馆救治。
当时,梁进还给了吴焕等人一袋钱,要他们给丁俊请最好的大夫,并且约好晚上在府中一起喝酒。
丁俊确实被治好了。
但是他已经被青衣楼的人暗中给绑了,现在就被藏匿在青衣楼的队伍之中。
梁进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刻意显露出一角的、不甚起眼的陈旧疤痕。
一丝冰冷的算计与决然在他眼底深处凝固:
现在,他将彻底取代丁俊的身份,在这座吞噬了他一次的京城里,重新潜伏下来。
他的系统签到功能,需要他在皇宫中站岗。
而系统提供的奖励太过惊人,是他绝不可能放弃的巨大优势。
签到是他崛起的基石!绝不能断!
而要继续签到,他就必须拥有一个合理的、能长期在宫中站岗的身份。
丁俊,无疑是最完美的人选。
丁俊最后一个亲人已于去年过世,孤身一人。
他身边熟悉的袍泽兄弟,也同样是梁进昔日熟悉的兄弟。
他所住的营帐,更是梁进当年住了许久的地方,对里面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
他的工作内容,站岗巡逻的路线,梁进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这样的条件下,梁进有信心完美扮演“丁俊”,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唯一能识破他伪装的,或许只有能感知血脉异常的那方“阴玺”,以及其掌控者赵御或王瑾。
但梁进对此并不十分担忧。
一个底层禁军士兵,想要近距离接触皇帝或厂公,难如登天。
他以前在底层当兵多年,不也从没有机会见过皇帝和厂公,更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们。
只要他谨守本分,低调蛰伏,便不会出问题。
他将以“丁俊”的身份,重新回到宫中,站在那熟悉的宫墙下,一边站岗,一边默默积累着力量。
至于真正的丁俊,梁进并不会亏待他。
他会被青衣楼秘密送往西漠,永远离开大乾这个是非之地。
在西漠,青衣楼会给他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远比在京城当个小兵强上百倍。
“在没有拥有绝对的力量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梁进还活着!”
“这个秘密,必须对所有人隐瞒!”
梁进的眼中,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如今,本体唯一牵挂的,也只剩下赵保和赵以衣两人。
赵保如今已取得王瑾的信任,短时间内应无大碍。
而赵以衣的变故,则有些出乎梁进的预料。
他早已安排了青衣楼的好手在暗中保护赵家,却没想到,前几天,赵以衣那个失踪已久的婆婆竟突然归来。
那老妇人武功极高,轻易避开了所有耳目,带走了赵以衣。
直到第二天发现赵以衣的留书,家人才知她是自愿随婆婆离去。
梁进知晓,离开京城这个风暴中心,对她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有她那神秘的婆婆照顾,安全应无虞。
更何况,通过【千里追踪】功能,他随时能掌握她的动向。
待到他日,有缘自会相逢。
很快。
改头换面的梁进隐入风雪,他朝着京城方向而去。
他将重返那座冰冷的皇城,回到南禁军营那座熟悉的营帐。
而“孟星魂”也登上马车,率领着青衣楼的庞大车队,继续朝着广袤而神秘的西漠迤逦而行。
雪,依旧静静飘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但一切,却又已然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