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景、景慧二僧对视一眼,袈裟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周侗忽宣佛号:阿弥陀佛... 官家所虑,竟是国祚而非生民安乐?
潘凤闻言怒喝:周侗休得狂言!我大宋以仁孝治天下,岂容你非议圣上?来呀,左右,将周侗拖下去! 说罢便唤侍卫。
潘凤按剑怒喝时甲叶铿锵作响:周侗休得妄言!我大宋以仁孝立邦,岂容尔等非议圣德? 袍袖挥处两名禁军甲士已踏碎青砖,却见张忠、李义双剑出鞘护在周侗身前,剑刃交击声中二人齐喝道:谁敢近前?
萧天凤也抽出弯刀,随时准备厮杀!
宣御使玉板击案止戈:潘将军且收兵甲! 他凝视潘凤时目光如冰,太祖皇帝立
不杀士大夫
誓约,言者无罪乃祖宗铁律。
他转向周侗,语气和缓,周教头不必多心,官家宽仁,胜于唐宗汉武远矣。
听到宣御使的话,潘凤摆摆手,两名士兵才退了下去。
待潘凤挥手斥退甲士,宣御使忽然转向柴无畏,眼中星芒灼灼:柴将军熟读史书,洞彻天下治乱,难道真的以为官家所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 这番话如冰水浇头,浇熄了柴无畏心中的怒火。
堂中烛火骤明时,宣御使展读黄绢口谕,声若洪钟响彻梁栋:官家有旨: 朕此生若不能复河湟、通西域,便教太子续之;太子若不成,便教太孙继之。纵我赵宋不竟全功,后世必有雄主完成此业 —— 华夏疆土,终当一统!柴将军,这本是官家写给你的,你看看吧!
真宗皇帝的金口玉言如惊雷炸响,众人这才惊觉:若为贪图享乐,东京城的琼楼玉宇早已足愿;若求封禅荣光,泰山之巅的祭文也已勒石。若是想建功立业,他大可以撕毁澶渊之盟,再次北伐。他之所以犹犹豫豫,抠抠搜搜的从自己的内库中挤出十万贯,又偷偷摸摸的让柴无畏等人支援于阗,不就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为大宋朝,为了黎民百姓博取最大的利益么?
柴无畏慨然道:宣御使大人所言极是,是我等狭隘了。官家此举非为一人之私,实乃为华夏万世计。自安史之乱后,河陇西域沦于异域,今若不图,后世更难收复。我等武将当效班超、郭昕,为祖宗拓土,为子孙守边!
周侗抚掌颔首:我等本欲西行西域,纵无官家支持亦当往之。今得圣上鼎力,反生计较之心,岂不可笑?
老和尚悟景忽展袈裟肃立,佛珠在掌心转出清响:阿弥陀佛!何论权谋利用?道义本是行出来的,而非是想出来的。我等当弃了计较心,只管做去。为了天下苍生,支援于阗。
武僧景慧与番僧景悔同时合十,声震屋瓦:阿弥陀佛!放下执念,且随我西行!
殿外忽有风吹过,将檐角铜铃摇出清远之声,恰似为这西行之志奏响序曲。
就在众人达成一致的时候,被抓到的喀喇汗王国大王子阿尔斯兰也被两名士兵带到了帐篷里。
阿尔斯兰抬眼望去,只见两侧武将个个虎目炯炯、英气逼人,文臣们则目光深邃、气度沉稳。这般阵仗竟让他一时看得怔了,就像是木头雕刻的一般僵在原地。
一声断喝陡然炸响,却是潘凤按捺不住,你这外邦小贼,好不知道礼数,见了宣御使大人竟敢不拜?
这声怒喝才将阿尔斯兰惊回神来,他忙不迭躬身行礼,连声道:久闻天朝武将骁勇、文臣睿智,今日得见真容,一时被威仪震慑,失了礼数,还望海涵。 说罢以手抚胸,深深躬身。
宣御使连忙起身还礼,朗声道:王子乃喀喇汗宗室贵胄,我不过是大宋臣僚,这般大礼实在不敢当。
阿尔斯兰闻言面露愧色,苦笑道:哎,什么王子,我不过是破坏汉人与回鹘情谊的罪人罢了。
潘凤冷哼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依照我大宋的律法分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以邪教惑众,擅闯宋境滥杀无辜,早已罪无可赦。换作寻常罪犯,此刻怕是已关入死牢,只待秋后问斩了。好在宣御使大人和曹将军仁慈,让我们先了解情况,再押你到开封府去......
阿尔斯兰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多谢宣御使大人和曹将军!”
宣御使大人摸了摸胡须说道:“回鹘人和汉人原本亲如一家,你们这次为何要越境行凶呢?”
阿尔斯兰头垂得更低,愧色愈浓,低声吟道: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听完阿尔斯兰吟诵完南唐后主李煜的《渔父?浪花有意千重雪》,在座的大老粗们竟然不知所措起来,听得面面相觑,竟不知这深目高鼻的回鹘人在念些什么。
唯有柴无畏缓缓接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众人听了这阕和词,依旧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
宣御使熟读诗书,自然是知道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捻须长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尤其是帝王家的身不由己,又有谁能真正体会?王子若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言。
周侗合十颔首:阿弥陀佛。是啊,回鹘本信萨满与佛教,为何突然改宗伊斯兰教,还要以暴力传教,必欲尽诛沙门弟子?其中究竟有何缘由?
“其中的原由恐怕还要从两百多年前的回鹘帝国崩塌开始说起......”
阿尔斯兰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宣御使脸上。忽然他双目圆睁,竟猛地向后跌坐在地,口中喃喃:像...... 太像了......
众人皆是不解,齐问:像?像什么?
像壁画上的人! 阿尔斯兰声音发颤。
萧天凤追问:哪处的壁画?
敦煌!
柴无畏接口:壁画上的谁?
张.......议潮......
这三个字出口,殿内瞬间静了下来。
谁不知那大唐张议潮的传奇?安史之乱后,西北唐军内调平叛,吐蕃趁机侵占河西走廊。汉人在异族铁蹄下备受欺凌,穿汉服、说汉话竟成奢望。就在那暗无天日之际,沙州豪强张议潮振臂高呼:我汉家儿郎,岂能受胡虏摆布!
公元 848 年,吐蕃内乱,张议潮趁机举义。沙州百姓群起响应,刀光剑影中击退吐蕃兵,光复沙州。随后他率领汉、回鹘、党项各族义士,耕战结合,三年间收复河西十一州,将吐蕃势力彻底逐出。
手握十州之地,他却毫无私心,遣使者冒死穿越吐蕃控制区,将《河西十一州图》献至长安,只求率百姓回归大唐。奈何彼时唐室已衰,无力西顾,仅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让这支汉、回鹘、吐蕃、党项混杂的大唐遗民自谋生计。
他治理河西时,修渠引水、劝课农桑,让荒漠变作粮仓;兴办学堂、恢复汉仪,莫高窟中重绘唐韵;更练出一支虎狼之师,打得吐蕃残部再不敢觊觎。终其一生,他守住了河西,在唐末乱世中为大唐保住了西部门户。直至七十多岁,才得归长安,终老故土。
有诗赞曰:
河西百年沦胡尘,一呼义旗卷风云。
十州图籍归唐土,千古英名照汗青!
可叹失去中原支撑的归义军,终究难以为继。张议潮死后,归义军迅速陷入内乱衰败。如今沙洲归义军已由曹氏掌权,张氏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当地汉人与胡人杂居放牧,早已渐染胡风,汉人不过数万,汉兵仅存数千,归义军已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了。
这般兴衰起落,实在是让人唏嘘,真应了那句 岂以成败论英雄 啊!
“敢问大人,可是姓张?”
阿尔斯兰目光灼灼地盯着宣御使,沉声发问。
“张大人…… 莫非您是……”
潘凤像是骤然被惊雷劈中,话到嘴边猛地拔高了声调,惊呼声里满是难以置信。
柴无畏心头也是猛地一跳 —— 难道这位宣御使,竟是张议潮的后人?
周围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惊疑与揣测,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宣御使却只是朗声一笑,摆了摆手:“天下姓张者多如过江之鲫,我是不是张议潮后人,又有什么打紧?祖上是英雄豪杰,后辈是乌龟王八蛋的多了去了。祖辈当乌龟王八蛋,后辈通过奋斗当上英雄豪杰的也不在少数。谁是谁的后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但若能在有生之年收复河西,了却张公遗志,这才是要紧事。无论我们姓甚名谁,此事于每一个渴望神州一统的人而言,皆是头等大事。”
一番话掷地有声,瞬间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先前那些关于 “后人” 的猜测与八卦,仿佛被一阵清风卷过,霎时烟消云散。
宣御使又摆了摆手,目光转向阿尔斯兰:“好了,王子殿下,该说说你们的故事了。”
阿尔斯兰郑重颔首:“是时候了,该说说那段历史了。”
他的目光缓缓沉了下去,像是穿透了眼前的尘嚣,坠入了两百年前那刀光剑影、烽火连天的岁月里。
这位宣御使究竟是不是张议潮后人?两百年前回鹘帝国的骤然崩塌,又藏着怎样的秘辛?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