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道,李义表与王玄策一行,奉大唐天子之命护送天竺使臣归国,兼负沿途考察之责 —— 需将所经邦国的风土人情、物产珍奇、典章制度、宗教信仰,以及对大唐的向背态度一一记录在案。
一行人出了长安城的开远门,一路向西过了城郊那片新拓的环路,左转便见一处关卡,却是条新修的官道入口。此道宽阔平整,足容十驾马车并行,堪称彼时的 高速官道。因身负皇命,自可畅行无阻。一上官道,马儿便撒开蹄子狂奔,那速度,竟堪比百匹马力的劲头。为避免人马倦怠,他们每三个时辰便会到驿站式的服务区稍作休整:给马儿添足草料,一行人简单果腹,也抽袋烟解解乏,只是滴酒不沾,生怕耽误了行程,毕竟是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安全第一。待休整完毕,众人便又扬鞭赶路。
王玄策等人手持大唐路引,从长安到天竺,沿途各国各邦见了大唐的官方文凭,无不派兵开道护送,一路畅行无阻,绝无匪盗滋扰。故而,他们抵达逻些城时,算来不过半年光景。
要问为何各国城邦对大唐如此尊崇?除了敬畏大唐的国威,更关键的是长安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承载着无可替代的商贸价值。从中原产出的精美工艺品,自长安启程,沿着向西的商路流通,沿途的城邦都能借此获利。城邦因此兴旺,百姓得以富足,面对这样的好事,各方自然都会主动维护。这些在前文已有提及,此处便不再详述了。
逻些城的晨风掠过檐角,铜铃便缀着晓光轻响。鎏金铜镜映着熹微晨光,文成公主正执黛笔细细描眉,笔尖落在眉峰时,贴身侍女的声音轻轻飘来:“赞蒙,吐蕃官员来报 —— 大唐使臣队伍已过达孜,不出一个时辰便到逻些了。”
铜镜里的身影猛地一滞,黛笔顿在眉间,洇开一小团青黑。她霍然转身,珠钗上的东珠随动作相撞,溅起一串清脆的响,倒似有了几分欢意:“快!把我从长安带来的那件蹙金绣石榴裙取来!”
紫檀木衣柜的最深处,那件被吐蕃氆氇压着的唐装已蒙了层浅浅的薄尘。文成公主亲自伸手拂去,指尖触到领口那朵半开的牡丹时,动作忽然轻了 —— 那是临行前母亲亲手绣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裹着长安的温软暖意,连丝线里都似藏着大明宫的春风。她换上襦裙,再将那支嵌着翡翠的步摇簪进发间,铜镜里映出的身影衣袂轻垂,恍惚间竟似又站回了大明宫的梨花树下:那年春深,梨花雪落满肩头,母亲还在耳边叮嘱 “此去长安远,莫忘故土风”。
布达拉宫的正殿里,三足鼎中的檀香袅袅升起,绕着梁柱漫开,混着酥油的暖意。文成公主端坐在松赞干布身侧的象牙座上,裙摆下缀着的金铃偶尔轻晃,叮铃一声,恰与梁柱上悬着的唐式编钟遥遥应和。她望着殿外飘飞的经幡,风卷着彩绸掠过檐角时,忽然想起离开长安的那日 —— 朱雀大街的柳絮也这样,在风里打着旋儿,粘了满袖的软,连空气里都是槐花的甜。
此时的逻些城早已换了模样。八廓街的石板路早被清水泼洗得发亮,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悬了红绸,羊角灯笼垂在檐下,映得街面暖融融的。穿藏袍的老阿妈把新裁的汉式对襟褂子往孙儿身上披,孩子衣襟上绣的寿桃歪着尖儿,憨态十足,惹得路过的人都笑出了声;北门的青稞酒坊前,几个吐蕃武士正笨拙地系着唐式幞头,带子绕了好几圈还没理顺,惹得卖酥油茶的姑娘们捂着嘴偷笑,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远处忽然传来唐朝商队特有的铜铃声,叮铃叮铃,越靠越近。等候在城门下的百姓忽然就静了下来,连风都似慢了些。文成公主从正殿的窗棂向外望,恰见阳光破云而出,落在使臣队伍高举的唐旗上 —— 那抹朱红在高原澄澈的蓝天下舒展着,像极了长安城里,那道永远不会褪色的宫墙。
可这份暖意还没漫到心底,松赞干布的声音便沉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她的凤冠霞帔,轻轻摇了摇头:“赞蒙,你为何不穿吐蕃朝服,反倒着了大唐的衣饰?这不合礼数啊。”
文成公主先是一怔,眼底方才因唐旗而起的凉意淡了些:“赞普从前从来不会管我穿的是汉家的凤冠霞帔还是吐蕃的朝服的,今日怎么忽然在意起来了?”
“今日不同往日。” 松赞干布抬眸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容错辩的坚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象牙座的纹路。
文成公主眉间凝了点困惑,声音轻了些:“有何不同?不过是见大唐使臣罢了。都是自家人......”
“非是寻常相见。” 松赞干布的语气沉了沉,“今日乃是两国代表的对谈,你是吐蕃的赞蒙,代表的是吐蕃王朝,应当穿吐蕃朝服,方显国体。”
文成公主脸色微沉,握着裙摆的指尖悄悄收紧,声音里带了点固执:“正因要见大唐使臣,我才要穿这凤冠霞帔呢。我既是吐蕃的赞蒙,亦是大唐的文成公主 —— 见娘家人,怎不能穿故土的衣裳?”
“我知你念着故土。” 松赞干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却仍没松口,“可私谊归私谊,国体归国体。你穿着大唐服饰见唐使,外人看了,倒似吐蕃需仰仗大唐的国威似的,于国威有损。”
文成公主眼眶微微泛红,方才整理裙摆时的欢喜早散了去,声音轻得像被风吹着:“我懂赞普的顾虑,可从前…… 从前吐蕃内忧外困时,您也从不说这些。如今怎的反倒在意起衣裳来了?”
“从前吐蕃衰弱,需借大唐之势安邦;如今吐蕃富足,百姓安康,大军出征亦能威震四方。” 松赞干布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对如今吐蕃的骄傲,也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吐蕃赞普与大唐皇帝并肩而立,怎可让赞蒙着他国服饰,折了吐蕃的体面?赞蒙,还是快去换吧。”
文成公主喉间微微发紧,鼻尖泛酸,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我思虑不周,失了礼数。我这就去换。”
说罢,她起身退回后殿,那道绣着长安牡丹的石榴裙被轻轻叠起,放回紫檀衣柜的深处,又被吐蕃氆氇悄悄盖住。再出来时,她已换上了吐蕃朝服,绛色衣袍衬得她面色略淡,却仍端端正正地在象牙座上坐定,目光望向殿外那抹渐渐近了的唐旗,静静等候使臣到来。风卷着经幡掠过檐角,铜铃再响时,倒似比清晨时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