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
河清对市民的开市闭市、摆摊位置有严格规定,大多数菜贩不会随意摆放,堵住路中间的位置,只会在规定区域叫卖。
在这些菜贩中,一个男子显得格外另类。他的脚有些不便,一个大叔看出他的窘迫,帮他把菜从车上取下来。
他客气地道谢,目送着大叔离开后,脱下斗笠,扇了扇风,随意往驴车上一靠。一阵耀目的金光闪过,他略微不适地眯起眼,猝然低头,视线中多出一双绣鞋。
鬼使神差的,他又把斗笠扣回头上,抱膝缩回原处。
正值午时,阳光倾斜而下,将一个人的侧影放大再定格,落在面前的砖石上。
“沙沙——”
衣料摩擦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他的心也开始怦怦乱跳,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老板,这菜是怎么卖的啊?”
听到声音的一刻,男子的脊背有片刻僵直,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五文一斤。”
鱼幼薇没说话,蹲在地上择菜,她克制住自己的目光,视线滑过那双手时,仍有短暂停顿。
男子修长的手上有不少皲裂,指缝间还残留着些许泥土。
“这批菜挺新鲜,我全要了。”她翻看过两颗白菜就站起来,拍拍手。
可以早些收摊回家,男子却并未流露出喜悦的神色,他将斗笠往下拉了拉,说道:“你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菜。”
透过他颤抖的声音,战栗的肩膀,鱼幼薇察觉到,面前的人已经认出了她。
但出于某些微妙的原因,他不想和她相认,这里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犹豫再三,她果断选择换话题。
“按常理说,我买了这么多菜,是不是应该给我点优惠?比如说搭两根葱,或者抹掉零头什么的。”
男子有些惊讶,但他不愿和她逆着来,“鱼娘子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哪种优惠?”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着,她讲明了自己的来意,讲述过程中,一双明眸始终不离他的面孔。
她这次来,不单单是为了买车,还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一直待在山上也不是个事,山中多瘴气,物资运输不便。气候又潮湿,如果我没猜错,你有严重的风湿,阴雨天发作得更厉害。”
“你是在担心我?”
“你可以这么认为。”鱼幼薇说着,向他走近一步,露出灿烂的微笑,“明珠不应该蒙尘,本应待在光线最亮的地方,受万人敬仰。同样,它的光泽会惠及众人。”
很长一段时间,男子没有说话,正当鱼幼薇认为自己的话奏效时,却见他将地上的蓝布一卷,往车上一放,就要驾车离开。
鱼幼薇不肯放弃,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你说了下次见面,会告诉我你的名字,真到了见面的时候,却避我如蛇蝎。你们这些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话语如雨点般打在心间,惊起一池涟漪。他收住步子,转过头,话涌到嘴边,还没出口,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塞了回去。
“鱼娘子,您在哪儿?”
“大人正四处找您呢,您就别躲迷藏了,快出来吧!”
鱼幼薇向巷子外奔出几步,又回头望向他,隔空抛给他一个纸团,做了一个口型。
期待和你下次见面。
男子呆呆地看着她跑远,目光下移到纸团上,终究没忍住,颤抖着手打开纸团。
招夫子一事终于进入尾声。
偌大的教室里,坐了十余名考官。在这群人中,本该坐在前排的段书瑞却挪到后排。
苏山长苦口婆心劝说一番,妄图让他挪动尊驾,去前排最中间的位置,美其名曰“坐得近看得清”。
段书瑞不语,甩过去一个眼刀,就差没把“你在教我做事”几个字刻在脸上。
被占用最宝贵的休沐时间,换成是谁,心情都不会太美妙。
他头天晚上沉浸于温柔乡,没安稳几个时辰,正是疲乏的时候,就被一群人架起来,放在教室里当主考官。
心情不太美妙,但他擅长开导自己。
换个角度思考,这些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过来的,保不准自身实力过硬,足以让他刮目相看。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这些人的实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注意力。
不知是特定的场所触发了体内机关,还是台上的人讲得实在太枯燥,第三个人开始讲时,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勉力支撑着一缕神识。
台上正在讲课的人发现他打盹,整个人如临大敌,一紧张,背好的腹稿忘得七七八八,说话开始结巴。
段书瑞:“……”
他更想睡觉了,要是脑后有个软枕该多好。
这个盹打得实在久,连中场休息时,鱼幼薇进来也没惊扰到他。
旁人不敢叫醒他,只能暗自记下几个人的表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评分。
鱼幼薇在他身边停下,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目光在他脸上贪恋地徘徊。
看到他眼底的乌青,她半是心疼,半是心虚地皱起眉,心里开始犯难。
导致他睡眠不足的罪魁祸首似乎就是自己,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要不要把他叫醒呢?
正发呆之际,她听到一阵拐杖触地的声音,下意识向门口看去。
门口的人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拐杖声在骤然安静的教室中显得格外突兀,段书瑞眉心一皱,悠悠醒转过来。
对上台上那人的视线,他的表情有片刻怔愣,唇角一僵,偏头看向鱼幼薇,目光好似在问:这是你的安排?
鱼幼薇没看他,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神色比旁边的人还要错愕。
她没想到他真的肯来。
男子特意穿上一身蚕豆色圆领袍,那是他最贵的一件衣服,领口浆洗得发白,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昔日的“乞丐”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知识青年。
“诸位考官好,在下不才,也愿意为河清本地的教育贡献一份力量……”
已经讲完的应聘者正坐在台下,看见他出现,开始小声议论。
“这瘸子是谁?怎么没见过他?”
“谁知道呢,没准是眼馋这份俸钱,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
闻言,苏山长皱眉,“肃静。”
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拿小本本将这两人记了一笔。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两人连基本的品德都没有,还能带出什么好学生?
看到他出现,段书瑞坐直身子,神情更专注了几分。
不知为何,他预感这个人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