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幼薇终于听到了他的名字。
徐韬智,文韬武略智双全,一听就是文化人取的名字。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雨夜,在他家里,她看到了许多典籍。有一些书甚至连她都觉得晦涩难懂。
那些书封皮都被翻旧了,可想而知主人对它们的欣赏。
想到这里,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发现这人没有看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人。
前世,段书瑞曾听自己的导师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教书的料,他们站在讲台上,是会发光的。
彼时的他还不相信这话,现下他终于信了。
徐韬智在台上聚精会神地讲着,面带微笑,笑容略显腼腆,但声音中却流露着强烈的自信。
讲到一半,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腿开始小幅度发抖,苏山长见状,向旁边的管事使了个眼神,后者叫来小厮,搬来一张木椅,放在他身后。
他讲文章不是照着课本念注释,不只讲空泛的道理,娓娓而谈,面色从容淡定,让人心生好感。
段书瑞一边听台上的人讲课,一边拨弄着手上的翠玉扳指。
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经常往自己这边瞟?就在鱼幼薇坐下来的这一刻钟,他就忙里偷闲地往这边望了不下十眼,钦差盯罪犯都没有他这般来劲。
他倒不至于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拈酸吃醋,这么多年经历了不少风浪,他的性子沉稳了不少。
但当他转头,看到鱼幼薇容光焕发地坐在座位上,听得比谁都专注时,心里莫名涌上一丝不悦。
段书瑞在打量别人时,别人也在打量他。
徐韬智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自己那段辛酸往事。他之所以离群索居,不愿意住在市井中,就是因为他遭受过非人的对待,对人多的地方产生了阴影。
那天,他怀着喜悦的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刚从京城回来,想要给母亲汇报自己上榜的好消息。
在他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玉米地。
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了,金黄的玉米粒颗颗饱满。
他刚想加快脚步走过玉米林,林子里突然跳出三个彪形大汉,拦住他的去路。为首一人掏出一个钱袋,公然提出要买他的名额,让他收下钱乖乖回乡,这笔钱权当是封口费。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一天也成了他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他被三人拖进玉米地围殴,一条好腿生生被人踢断。
最后,一个赤脚大夫把他带回去,为他治疗伤势。由于接骨技术不娴熟,他的右足短了寸许,此后行走便有了跛态。
他在听到鱼幼薇想让他去当夫子的时候,转身就走,不是因为被她发现自己在卖菜,自尊心受损,而是因为她那做官的郎君。
即使不知道真正的凶手,他也知道,当年的事跟朝廷官员脱不了干系。
他无比痛恨这堆蛀虫,连带着憎恶所有官员。
但为了鱼幼薇,他想勇敢一回。他将心事都封存在心底,为了回报她的善意,甘愿与心魔一战。
可当他的视线平移,聚焦在段书瑞身上时,才发现这人身着一身常服,脸上没有半分酒色财气,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他憎恶。他平视前方,乌黑的眼珠一片清明,面上没有怜悯,只有平静,仿佛能剖开事物表层,洞悉内里的一切。
段书瑞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向他颔首示意,左手却揽上了身边人的肩膀。
看到这一幕,徐韬智嘴角一抽,面色有片刻凝滞。
他果然最讨厌这些官员了!
担任官职也有好处,就是拥有一票否决权。
许是这匹半路杀出的黑马太过惊艳,因此,当段书瑞提出让他来任教时,其余考官都没提出反对意见。
段书瑞牵着鱼幼薇的手,目送她上了车,正准备跟上,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大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您宁愿选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也不愿意选我?”
说话的人名为杨帆,是当地富商的儿子。
闻言,段书瑞向马车夫使了个眼神,后者驾着马车先行回府。他漠然转身,对上来人的目光。
“杨帆,你自己进门的时候做了什么,自己可还有印象?”
听到这里,杨帆悚然一惊,面上的愤怒尽数崩塌。
他进来时,一个小孩拽住他的衣角,他一甩手,小孩仰面摔了个跟斗,疼得哇哇大哭。他怕事情闹大,就扔了一块银子在人身上,让他赶紧滚蛋。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后来的段书瑞看到了。
“大人,您听我解释……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我是怕他弄脏我的衣服,这才……”
段书瑞冷着脸打断他:“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孩子?你这般急躁,日后在学堂遇到不顺心的事,岂不和今天一样?”
他一番话,驳得杨帆哑口无言。
见面前的人不吭声了,段书瑞这才转身离开。
三日后,就是段书瑞任期满,动身离开的日子。
他本想趁着天色未亮,带着家人偷偷出城的,却被明华一句“于理不合”怼了回去。
这一迟,他就遇到了只有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道路两旁摆着一排桌案,案上燃着香,一堆百姓站在路的两侧,对马车行注目礼。马车要到城门口时,一个大爷带头围住马车。
段书瑞只得下车,他自认为心若磐石,在接触到百姓感动的目光时,仍产生了一丝动摇。
老百姓看到他下车,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之所以没有人敢拉住车辕,躺在车轮前号泣挽留他,是因为他们了解这位大人的秉性。
其他官员可能会因为顾忌而停车,而这位可就不一样了,他是真敢轧啊!
穿杨跟在他后面下车,一下车,手里便被塞了一堆土产。
土鸡蛋、红薯、草编拖鞋……
不时有人涌上来,凑到段书瑞身边,七嘴八舌地嚷着——
“大人,这是您的家,您可要常回来看看啊!”
“是啊,像大人这么正直的官,这世上可不多见啊!”
“大人您为我们做了多少好事啊!又是修水渠,又是修路的……”
段书瑞心中百感交集,喉头一堵,眼底泛起薄雾。
习惯了别人误解的人,在面对热情时,难免会不知所措。
他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应对,呆站了一会儿,对着面前的百姓深深鞠了一躬。埋首的瞬间,他感觉脖子上一紧,起来时,颈项间多了一条七彩的丝绸。
他必须说点什么。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汇成一句——“大家快回去吧,别送了啊!”
出了城门,段书瑞回转车内,一抬眼,对上鱼幼薇戏谑的目光。
“被全城老百姓送别的感觉如何?”
“……真肉麻,我最讨厌煽情了。”
“那你眼睛怎么红了?”
段书瑞狠狠瞪了她一眼,似是在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面上热,心里更热。
洛阳离河清不远,两天时间就到了。
到达河清后,他们遇上了新的难题。
朝廷分配给他的,只有一间小小的旧居。宅子里只有两个房间,屋内逼仄狭小,根本无法容纳这一大家子人。
正当段书瑞不知该如何解决住宿问题时,有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