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任何人,阳光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的刺痛。
狱警将他按在对面的椅子上,他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坐下。
当他终于抬起头,透过那层布满划痕的玻璃看到叶欢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转瞬即逝,立刻就被更深的恐惧所淹没。
他就那样看着叶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欢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林东见状,也慌忙地、用一双不住颤抖的手,费力地拿起了他那一边的听筒。
他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是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林东,我是你的二审辩护律师,叶欢。”
叶欢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能穿透这压抑空气的力量。
“叶…叶律师……”
林东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张被揉搓过度的砂纸,带着浓重的鼻音,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紧紧地抓着电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
他“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叶欢,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渴望。
叶欢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法律的巨轮碾压得不成样子的普通人。
他没有催促,只是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对于一个已经被关押了半年,并且背负着十三年刑期的人来说,精神的堤坝早已是千疮百孔。
终于,林东深吸了一口气,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开口说道:“叶律师……我……我认罪。”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挤出来,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叶欢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静:“认什么罪?”
“我认罪,我全都认。”
林杜的语速开始变快,声音里的颤抖也愈发明显,“我卖鹦鹉了,我错了,我违反国家法律了……我都认。叶律师,我求求你,我认罪,你跟法官说说,能不能……能不能少判几年?”
他的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叶欢,叶欢就是能决定他命运的神。
“十三年……太重了,太重了啊……”
他反复地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爸妈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我进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十三年……我出来都快五十了……我这辈子就完了……全完了……”
说着说着,他再也控制不住,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凹陷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那身蓝色的囚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叶欢心中那块由怒火凝结成的寒冰,被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他没有去安慰林东,那些苍白的语言在此刻毫无意义。
他只是将听筒握得更紧,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是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拐卖一个妇女,基本刑是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情节特别严重的,比如拐卖妇女三人以上,或者造成被拐卖的妇女重伤、死亡的,才能判到十年以上。”
电流将他的声音传递到林东的耳朵里,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让林东的哭声都为之一滞。
叶欢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玻璃和电流的阻隔,在小小的会见室里回响。
“强奸罪,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恶劣的,比如强奸妇女、奸淫幼女多人的,或者造成被害人重伤、死亡的,才能到十年以上。”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视着林东那双被泪水和恐惧浸泡的眼睛。
“现在,你告诉我,你卖了几只鹦鹉,判你十三年。这他妈的,不重吗?”
最后那句反问,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音通过听筒炸响在林东的耳边,也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会见室里压抑的死寂。
林东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哆嗦,整个人都缩了回去,手中的电话听筒差点掉在地上。
他惊恐地看着叶欢,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律师会比自己还要愤怒。
在他看来,律师不应该是冷静的、理智的,用法律条文来为他争取利益吗?
可眼前的叶欢,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审讯他的警察、公诉人都要炽烈,那是一种足以将一切不公焚烧殆尽的怒火。
“我……”
林东被那股气势所慑,结结巴巴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当然重!”
叶欢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压低了声线,但那股愤怒却像高压的蒸汽,从每一个字里喷薄而出,“这已经不是重不重的问题了!这是荒唐!是践踏!”
他指着林东,或者说,是透过林东,指着他背后那个庞大而无情的系统。
“他们告诉你,你卖的鹦鹉是《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二的物种,等同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他们告诉你,法律规定,非法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情节特别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对不对?”
林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已经听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那我问你,”
叶欢勾起一抹冰冷,“那个贪污了几个亿,把人民的血汗钱当成自己家存款的周市长,他为什么能毫发无伤地退居二线,安享晚年?他破坏的,难道不是国家的根基?他伤害的,难道不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利益?他的罪,难道不比你卖几只鹦鹉重一万倍?”
“他为什么不用坐牢?!”
这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林东的心口。
他茫然地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只是个养鹦鹉的,他哪里知道什么周市长?
他只知道,自己要坐十三年的牢。
叶欢并没有指望他回答。
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眼前这个被吓破了胆的男人,就是那个最直观的、血淋淋的证据。
“因为他有权!有势!有关系网!”
叶欢自问自答,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而你呢?林东,你有什么?你只是一个想靠自己的手艺,养几只鸟,挣点钱养家糊口的普通人!你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你甚至连自己养的鸟到底是不是‘珍贵、濒危’都搞不清楚!”
“所以,你就是最好捏的那个软柿子!判你十三年,既能彰显他们‘严格执法’的功绩,又能杀鸡儆猴,还不会得罪任何一个大人物!多好的一笔买卖!”
叶欢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叫嚣。
他不是在为林东一个人愤怒,他是在为千千万万个像林东一样,在强权和不公面前无力反抗的普通人愤怒。
那种无力感和屈辱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的这番话,对于已经被恐惧彻底占据了心智的林东来说,非但没能激起他丝毫的反抗之心,反而让他更加恐慌了。
“不……不是的……叶律师……”
林东拼命地摇头,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我认罪……我真的认罪……我不想跟他们对着干……我斗不过他们的……我只想少判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