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前。
“长白……”
被裹在毛毡中的青年睁开眼,低喃若絮。
他的脸苍白几近透明,毫无血色。
透过蔽身的毛毡,自不合身的宽大外套下隐约可窥见,这具身体,堪称伤痕累累。
自脸庞以下、从颈部开始的部分,布满了暗红新伤与灰白旧伤交错的痕迹,像是被无数次撕裂血肉,不待愈合,便再次遭受破坏。
没有一寸皮肤是光洁完好的,伤口层层累叠,惨不忍睹。
身体的破败,让青年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大限将至的沉暮死气。
气息也如风中烛火般微弱。
几令人错失。
但齐玄精准捕捉到了,这低不可闻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为对方似乎突然恢复的意识而惊喜,就见青年勉力起身,那双空茫的黑眸转而向北望去,语气执拗又坚定。
“尽快。”
……
现代。
奇闻侦探社三楼。
张海客睁开眼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他印象里,早上起来后自己突然被老师叫了过去,进门后……
之后的一切,就像一场美梦。
老师答应跟他去港城,但其他人各自有事缠身,纷纷抽不出空来,就连小哥都被族中的突发事件困住。
于是最后,两人当天乘机直达。
如之前所想,张海客忐忑地跟青年展示了遍各处产业,渐次奉上备好的珍藏,最后站在精心挑选送出的半山宅邸窗侧,终于大胆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做到了,没有让您的预言白费,是吗?”
闻声,青年讶异笑了。
“当然,阿客,你比我所想的还要优秀。”
如很久之前一般,那人望着他,眸中弯起笑意融融,毫无保留地夸赞:“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就知道,你长大后定会是了不起的天骄人物。”
天骄。
当初尚未长成的少年,乍闻还会对这个词扭捏害羞,年近百岁的张海客却已经听得太多,早将其当做了假意逢迎的陈词滥调。
然而当这样真心实意的赞许,是从眼前人口中道出,他哪还记得许多。
几乎像回到了青涩少年般,脸颊发烫,眸光闪动间,忍不住抿着唇偏过脸,可灿烂又明媚的笑容,已经掩不住地被倒映在光洁如镜的玻璃面上。
“我……”
他开口时,嗓音都因压抑的哽咽沙哑起来:“我好高兴,老师。”
青年神情柔和地看着他。
“如果您愿意留下来就好了。”
张海客垂眸,语气有些低落,转而想到已经甩掉其他人,独占了这些天,顿时又眨掉了眼中热意,转而狡黠一笑。
“不过没关系,换我……”去杭城也一样。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音,被青年的动作蓦地打断了。
“我愿意啊,阿客。”
张海客怔然。
“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他的老师抬起手,轻轻扯住脸颊的力度温柔,语调含笑,“我愿意啊,你想要我留下来不是吗?”
当然想。
可张海客明白想与实际的差别,闻声只是无奈摇头:“您别开玩笑了,我也就随口一说,小哥他们可不会忍我太久。有这些天,已经够让人开心啦。”
“为什么在乎他们忍不忍?”青年不解反问。
张海客呼吸一滞。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老师在意,他不觉得自己一人的分量足以抵过所有,何况还有小哥在……
“这些天他们不也忍下吗?”
猝然抬眸,张海客瞳孔发颤。
这句话的其下之意,简直令人细思心惊,但是,怎么可能……
恶魔的蛊惑也不过如此吧。
“所以,不要管无关紧要的人了。”青年劝慰的嗓音轻柔。
一字一句,都是理所当然的溺纵意味。
张海客喉结滑动,说不出话来。
对方最后笑道:“……只要你开心就好,阿客想要就够了,你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说着,青年莞尔挑眉。
而张海客僵硬站在原地,心脏都停跳了好几秒。
——完了。
他悲痛地想:看来自己很可能是乐极生悲,突然得了精神分裂,且进展飞快,现在已经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
什么时候病发的,这能治愈吗?
一边紧张地在心里思考,如何隐秘看诊,张海客目光扫过青年,在玻璃刺目的反光中,忽然脑子冷静了点。
不,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就可是比精神分裂还严重的大问题了,想到这,他脸色一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飞快扯住了眼前青年的俊秀脸庞。
温热的,柔软的,属于人体肌肤的真实触感。
不是假的。
所以果然还是自己精神分裂?
在青年诧异偏头的疑惑注目中,张海客讪讪缩回手,干咳几声:“我可能生病了,不太对劲,老师您别在意……”
怎么说,这举止都太冒犯了。
他沮丧地低头,已经做好了被敲的准备。
但什么都没有落下。
“生病了吗?”脸上红印还在,但青年恍若无觉般只顾着蹙眉关切,“哪里不舒服?”
张海客没有说话。
他失神地望着青年,以及身后,光洁玻璃上仅有两人的清亮倒影。
被兴奋与快乐冲昏的头脑,终于后知后觉冷却下来。
这些天……
小哥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其他人也是,没有任何因素干扰这次两人的出行,连天气都始终晴朗干爽。而自从那天早上开始,直至今日,老师对他的所有决定毫无质疑,堪称百依百顺。
美妙顺遂得令人贪恋。
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在他心中生出质疑的刹那,眼前原本鲜活生动的景象,忽然如海市蜃楼般全然破碎,彻底崩塌消失。
几秒后。
张海客睁开眼,望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
原来,果然只是……
恍惚中,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左右提着什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丢下句淡漠听不出情绪的话语。
“醒了就起来,老师不在这。”
张海客瞬间清明了。
利落起身,他捏着眉心缓了缓躺太久的钝痛,嘴里急促询问:“怎么回事?”
四下一扫,张海客认出,这里应该是三楼属于小哥的房间。
张海侠和张海楼被松手丢在地板上。
另一边的黑瞎子正慢吞吞爬起身。
如今不在此处的人,就剩下陈皮还有……联想到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张海客匆匆出门,径直穿过走廊冲到了三楼另一边,属于店长的那间套房。
贴在房门上的字条被风带起,将内容直白袒露。
[有事外出一趟,很快回来,不用担心]
字迹飘逸、内敛又不失锐气,是青年本人的手写留言无疑。触感来看,至今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门没有上锁。
但无须拉开门把查看,张海客已经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回过头,见到自家族长,他勉强扯了下嘴角。
“说是外出,这到底……”
“你之前梦到什么?”张起灵不答反问。
猝不及防被这样问,张海客瞬间定住了,条件反射心虚了下。
不会吧,自己应该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啊。
看着对方神色认真,迟疑两秒,他还是含糊作答:“应该算美梦,不过让人觉得不对劲。”
但对方这样问,莫非……
张海客觑着面前这张一如既往冷淡的脸,有点好奇,对方的梦境会是什么,还是努力忍住了回到正事。
“小哥,你也是今天早上被叫过去?”
张起灵轻轻颔首。
“令人心想事成的幻境,”他简短解释,“是信铃的作用之一,生效快且长久无害。”
他们更不会对青年本人心怀警惕。
张海客还想说什么,就见对方颔首示意:“把陈皮带来。”
“好。”张海客应声,随即皱眉。
“但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事、什么地方,非得要甩开咱们自己去办的……”
“青铜门。”张起灵低声。
“长白山!”黑瞎子面无表情。
刚醒来往门口走的张海楼手一滑,险些把眼镜摔了,猝然发出声尖锐爆鸣。
“——怎么又是那个鬼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