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
还有这道声音。
倏地想起什么,张从宣下意识回头看去,随即便见到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属于年轻女人的秀美脸庞。
说熟悉。
是因为很早之前,在小号刚遇到楼仔的那段时间里,自家就曾顶着这张脸出现。
甚至某次梦境里也莫名扭曲化形。
说陌生。
则是因为,现在,若不是清楚记得刚才这块还站着自家学生,眼前分明已经是活脱脱一个娇柔闺秀,一举一动风致楚楚。
连衣服都复刻了民国时的原型。
这种难言的古怪感,让张从宣一时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头皮发麻:“……你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对张海楼来说。
这异样的沉默,则无疑算作动摇的表现了。
心下放松少许,他趁机上前,张臂抱住了青年腰身……因为身高原因,做不出小鸟依人,便稍一歪头,枕在了青年肩侧。
顿时察觉到对方的推拒。
“——那天晚上,就是这样啊?”他幽怨吐气。
在青年明显的僵滞中,他勾起唇角,不紧不慢柔声相询:“唉,您现在不喜欢了吗?可当时,明明还很主动的。”
他摸索到青年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眼角。
“……帮我擦了眼泪。”
睫羽浓密柔软的触感里,张从宣浑然惊怔……错觉般,指尖似乎沾到了少许湿润。
与当下相似,却泫然欲泣的声音响起。
……泣音如诉,难以分辨。
但是,模糊地,仿佛心跳也随之有些慌乱起来:那是什么情况?
感知到这份错乱。
张海楼核心发力,带动对方一同下坠倒地,喃喃低语。
“……要我留下来。”
张从宣思维有些混乱。
真的,自己曾经还做过这样的事?
可无法否认的是,藉着这张脸努力回忆,原本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确实晃出了少许相关的碎影。
——不然,我可就走了哦!
朦胧夜色下的门边,有人别过头,轻哼出声。身影落在地上,也映入此时青年的眼中。
扶着额,张从宣感到一阵晕眩。
不知是因为破碎模糊的记忆,还是因为当下棘手的现状。
“我当时……可能不是很清醒……”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后悔了。这话听起来也太过混账,活像是抗拒负起责任的无赖推馁。
果然张海楼随即叹了口气。
“……您当时还夸我可爱,原来,这也是假话吗?”
边说,他流畅转为跪姿。
过长的裙摆无声垂掩。即使质地轻盈,但覆盖散开后,便变作了一道遮蔽秘密的天然帘幕。
张海楼伏身凑近。
没有错过,那双始终冷清的黑眸中,忽然扩张的轻颤。
如弦牵绷。
这微小却不难察觉的变化,对他方才的举动,无异于认可和奖赏。
张海楼也很乐于为此做的更多。
“……嗯,”他很快得出了结论,“看来现在也没有厌烦。”
含笑的清悦女声。
这反倒让张从宣恍然惊醒。
暂且甩开没多少头绪的记忆,回到当下,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预想中谈话的节奏。
感知和反馈,都有点超过。
不用低头去看也能确认……自己又不是死人,被这么挑动了当然会有反馈。
他只是不能理解,对方到底缘何如此执着。
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种事,可这除了证明他们两个身体健康,能力正常,还能说明什么?
如果只是出于某些需求,想要延续那天晚上的关系,更说不通。百年以来,能够解决的机会应该数不胜数。何至于短短数天里,突然无法忍耐渴求?
甚至可以不顾身份、外界、性别。
指尖紧攥,张从宣积蓄起少许决心,没再容忍这直白的接触。
抿着唇,他推开人想起身。
“……至少别一错再错,楼仔。”
话音落地前,张海楼及时抓住了那只推拒的手。
低头,齿尖叼住轻轻咬磨。
“您真是不诚实。”
状似埋怨,然而他飞扬的眉眼间,却更像是浸着得意的狡黠:“明明感觉到的……我还以为,现在算情投意合呢?”
张从宣闭了闭眼,呼吸稍稍有些急促。
头疼欲裂。
说不清是羞怒还是恼火更多,他神情完全冷凝了下去。
“情、投、意、合。”
重新睁开眼,青年字字清晰,兀地冷笑反问:“就凭这张假脸?”
目光向下扫落,语调更沉。
“……通过这种方式证明吗?楼仔,我未曾教过你这样作践自己。”
张海楼整个僵住了。
明明衣着完整,居高临下,可这一刻,在青年冰冷恼怒的目光里,他却仿佛正衣衫褴褛地站在了大街上。
寒意入骨,几乎无地自容。
“我……”他的舌头像是冻结了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就是……”
语不成句。
话一出口,连张从宣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刻薄,太不留情面。
心下稍微有些懊恼。
但随即,他想到白天的事情,暗自咬牙,维持住了冷硬的态度。
这次是差点被阿客察觉。
假如下次是虾仔,是陈皮和小齐,是小官……只是稍微设想一下那种难堪,心脏便犹如被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几如窒息。
他不确定,自己有那么强的心脏,到时仍能坦然自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心念已定,张从宣再不犹豫,撑身坐起。
今天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承受的底线,原本的谈话计划彻底打乱。
两人此时俱是狼狈。
但青年恍若无觉般面无表情,按着胸口径直推开人,彻底站起身。
还要再说点什么。
但开口之前,在轻微的湿润感里,张从宣微微蹙眉,忽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刚刚,好像有什么溅在他手上了。
——是颗不起眼的透明水珠。
触感冰凉。
这会,随着青年起身的动作顺势滑下,最终,颤巍巍在指尖晃了几晃,顷刻坠落。
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厚重地毯内。
一室静寂。
也因此,另一个人强掩不稳的声息,在青年敏锐的感知里似乎也变得越发鲜明,无法忽视。
“……您说的对。”张海楼说。
张从宣惊怔看着他。
此时应该尽快离开的,结束这一切。明知如此,可哪怕几番催促自己,脚下也如同原地生了根一般顽固。
那滴水珠的残余触感,仿佛仍旧悬在他指尖,挥之不去。
盈盈欲落的。
潮润、微小、脆弱。
轻轻挥去,就将彻底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张从宣被这错觉所困,寸步难行。
“我——”
他冲动开口,却无言以对。
“是我的错。”低着头,张海楼几乎与沉寂的阴影融为了一体,声气沉重,嗓音沙哑。
“是我,不知廉耻,痴心……妄想。”
张从宣指尖一颤。
警报在脑中尖啸,严厉告诫着他停驻不动的每一分秒……但指尖挥之不去的幻影,驱使着他,缓慢回转,轻轻蹲下了身来。
张海楼仍保持着刚刚那个被推开的姿势,呆坐原地。
宛如魂魄离体。
许是为了配合易容,他今晚没戴眼镜。现在低着头,眉眼垂落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沉晦深暗。
“楼仔……”青年怅然轻叹。
如同木偶拧动发条,石像注入灵魂,张海楼的视线终于重新落在现实中。
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慢慢眨了下眼。
“只是为了一次意外,”青年低声问,“值得如此吗?”
张海楼几乎脱口而出。
“您就值得!”
张从宣无言以对。
无形的藤蔓仍在绞刺心脏,令人喘不过气的窒闷中,他垂眸,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就是……你想要的?”
“——怎么会!”张海楼失声反驳。
然而望着青年无动于衷的神情,他终究有些泄气,忍不住别开脸,又气又委屈地鼓了鼓脸颊。
“您已经给出的东西,怎么可以再收回呢?”
“明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下来,低声反问:“您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少,不算反感我,不是吗?”
张从宣微微沉默。
反感吗?
怔然几秒,他抬起眼,也许月余来头一次,认认真真端详面前人。
这张脸,的确曾颇为可爱的。
可爱在装模作样的不耐敷衍,可爱在扮猪吃虎的灵动狡黠,可爱在当场报复的坦率恶劣……但那些可爱,其实并不属于这张脸,这个捏造的假象。
那些可爱,是属于张海楼本身的亮色。
“……不是这张脸。”
轻声自语一句,他忽而抬手,直接撕掉了这张易容面具,顺手在对方喉间轻轻拂过。
说起来,当初无道具变声还是自己教的呢。
张海楼猝不及防干咳起来,被迫恢复了原本声线,惊讶又茫然地回视。
“您不喜欢吗?我还以为——”
小声的嘀咕戛然而止。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那句话的言下之意,张海楼心口陡然狂跳起来。
试探性地,他小心前倾,谨慎靠近些许。
“那现在……”
没有得到回应。
但也并未再像之前被强烈推拒。
唯恐惊动什么一般,张海楼几乎是屏声息气地,轻轻碰了下青年的嘴角。
一触即分。
飞快退回原位,他歪头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忐忑道:“也没有很难接受,是吧?”
半晌无声。
张从宣蹙着眉,此刻心情,犹如面对一个棘手难缠又无法甩脱的难题。
全然陌生的领域。
“——不知道。”最终,他也只能如此告知。
犯难中,张海楼纠结半天,一咬牙,硬着头皮道:“那……那我现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