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龙城秋日的天气,变幻总在刹那之间:刚才还是艳阳高照,一阵风后,大雨便骤然而至;牛掌柜和我刚买好斗笠,雨却停了,只是阴得厉害。城中的楼宇和远处的群山都若隐若现,阳光偶尔从浓云中透出。某一刻,明与暗,爱与恨,希望与绝望,仿佛都在一念之间。
落龙城的公审,城主会亲临督看,以示权威;城令官和选定的十二位公审人共同裁定,以示公平。公审人从地主、农户、铁匠木匠等工匠以及商贾中,各选四人,唯独没有宗门中人。
国相轩辕甲重视农工商,视其为国之根本。他说:“人活着,无非吃穿住用行。” 但他鄙夷宗门,斥其在战时消极避世,和平时又常打斗滋事,“他们满口神魔,却不知苍生。”
因为商贾中选出的四人中有一人突发急病,未能到场,城令官便准备了数十枝签子,其中一枚做了标记,让台下坐着的商贾自愿上来抽签,抽中的人填补空缺。
牛掌柜一路上要我低调,不要惹人注意;此刻却跳到台上,随口编了个牛大力的名字,喜滋滋地去抽签,前面的十几个人都未抽中,他却抽中了。被安排到了城令官右侧的公审人那排座位里。
昨日我来时,这台上还唱着戏,今日却已布置得庄严肃穆。广场道路两侧旌旗招展,笔直站着一排排铁甲士兵,寒光凛冽。
城令官端坐公审台正中,仍是一脸慵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身后侍立着城尉与主簿。右侧端坐着推举出的十二位陪审人。台下的广场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城主身着厚重铠甲,脸上覆着冰冷面具,独自高踞于左侧一座更显孤绝的看台之上。
在我看来,公审这回事也像演是一出戏给天下人看。正如轩辕甲所说:治理数十、上百人,杀几个最不听话的便足矣;但治理亿万之民,则不能单凭武力,而是依靠律法,徙木立信,以求公平公正。
落龙城乃人族与妖族共居之地,今日公审两案:
其一,丝丝与蛛儿涉嫌杀害落龙酒楼伙计。此案无人证物证,仅有人见伙计曾指认她们偷窃客人钱袋,双方有过争执拉扯。当夜,那几个伙计便横尸于一条无人深巷。
其二,熊可可案则看似简单。马掌柜指证,亲眼所见熊可可醉酒乱性,残杀抱月楼姑娘,并纵火焚楼。
两案皆涉妖族在人族大城内行凶,案件本身已触目惊心,加之天空中浓云蔽日,主簿念罢卷宗后,广场上更添几分肃杀凝重。因关键人证尚未到场,便让众人先议论案情。
陪审人们相互谦让,让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率先开口,牛掌柜却一脸兴奋,按捺不住地抢过话头,很快他便忘了本,忘了自己就是个妖怪。
他抛开案件事实不谈,转而诉说拉扯两个孩子经营客栈的艰辛:如何赔尽笑脸,如何被强横妖怪欺压,时常收不回酒钱。他说的都是实话,但他没有说,他的客栈,不在落龙城,而在慕仙山,那本就是妖界。
如果问我在山妖客栈生活了十多年,对牛掌柜有什么看法,那就是突破界限,理性的,逻辑的,甚至想象力的界限,都是不存在的,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的思想配得上他所受的苦难,都是他自找的。
牛掌柜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水搅浑,陪审人都被他带偏了,话题彻底滑向了人族与妖族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众人七嘴八舌,说起各自与妖族的际遇,有血泪故事,也有奇闻轶事,唯独再无人关心台上悬而未决的两桩命案。
我抬眼望向远处被押解的几人。熊可可被粗绳紧缚,囚在一个沉重的大铁笼中,动弹不得。
丝丝和蛛儿,却只是手挽手站在一旁,十指相扣,正旁若无人地轻声细语。
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则轻柔地抚弄着她的发梢。她们的手脚干净利落,不见半分刑具的踪影,神情自若,好像只是来看热闹的两个人。
我一直想不透,丝丝为什么要杀蛛儿,爱可以没有理由,难道恨也可以没有理由?
她们怎么看都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姐妹,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让丝丝将我体内的灵骨和赤火宗宗主的游魂取走,让我毫无理由的去刺杀一个人,这种事,我实在干不了。
我唯一知道的是,今天绝不会风平浪静的过去……
一股沛然莫御的劲风骤然卷地而起! 风中裹挟着华贵的檀香味道,空中厚重的浓云一阵翻腾,万丈金光从云层中悍然刺出,将整个落龙城染成了金色。
众人在一阵喧哗之后,突如其来的宁静。
四道身影惊鸿般飘然落在公审台中央。他们身披流光溢彩的锦袍,气宇轩昂,英武逼人。身后猎猎作响的披风之上,以耀眼的金线绣着“皇卫”二字。
正当众人震惊之时,
一名身着紫衣官服的男子,瞬间闪现在台上,他头颅高昂,面容倨傲,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手中高举一卷非金非玉、流淌着淡淡紫气的卷轴,声震四野:
“人皇手谕在此!尔等凡俗,还不速速跪迎——?!”
“跪迎”二字出口的瞬间——
轰!
一股沉重似山岳的无形灵压,骤然从上压下!我本坐在台侧角落,只觉得双肩仿佛被无形巨手狠狠攫住,万钧之力加身。 “扑通”一声便被硬生生压跪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震得生疼。
我悄悄抬头望去——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台上,人大多也都跪着,关熊可可的铁笼已扭曲变形,他被压的脸朝下死死地贴在了笼底。丝丝和蛛儿,依旧并肩站立着。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看着台上的变故。
本坐着的城令官却站了起来,他仍是一脸慵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不是… 指证熊可可杀人的那位‘马掌柜’么?” 他故意在“马掌柜”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几日不见,摇身一变,竟成了人皇座下的钦差大人?”
他向前闲庭信步般踱了几步,站定,目光不再看崔人杰,而是微微上抬,“马掌柜… 不,崔钦差。那么,人皇陛下… 又是为何,突然有这等‘闲情逸致’,要屈尊管起我们这边陲小城的‘闲事’来了?”
崔人杰(马掌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倨傲的神情被羞怒和狰狞取代,“大胆狂徒!你这芝麻绿豆大的腌臜小吏,竟敢不尊皇谕,藐视钦差?!目无君上,罪该万死!左右将士!速速将此獠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左右将士依旧跪伏于地,纹丝未动,只是抬头望了望——那位自始至终如同雕塑般静默端坐的铠甲城主。
城主覆着面具,不见神情,亦无任何动作指示,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崔人杰眼中怒焰一闪而逝,旋即强行压下。他心中雪亮:在这龙蛇混杂、城主威势未明之地,身份未得确凿认证之前,若强行动用武力,只会激起变故,甚至反噬自身。他此行要抓的是城主,绝不能被眼前这个惫懒城令官撩拨得失了方寸,坏了大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因暴怒而扭曲的狰狞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略带倨傲的平静。声音也刻意放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意味,
“不能谋一域者,不能谋全局,落龙城虽处边陲,亦是人皇治下疆土,律法昭昭,岂容例外?”
他微微扬起手中那卷流淌紫气的手谕,声音陡然转厉:
“今有确报!落龙城主私结妖类,暗通款曲,图谋不轨,动摇国本!人皇陛下明察秋毫,特命本钦差携四位皇卫前来,将其锁拿,押解回皇都,听候圣裁!”
“哦?” 城令官眉梢微挑,唇角那抹慵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皇卫啊… 那可真是…” 他故意顿了顿,尾音拖得悠长,“惹不起呢。”
话音未落,只见他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物。
那是一枚通体莹润无瑕、不过寸许方圆的白玉小印。印钮似乎雕琢着某种古朴的异兽,在漫天金光下流转着温润却不容忽视的辉光。他仅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随意地拈着它,仿佛把玩的只是一颗寻常石子。
那四名气宇轩昂、身披锦袍的皇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这枚小印时——隐隐看清上面阴刻着“轩辕行玺”四个小字。
他们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面上血色尽褪,煞白如纸。
最年轻的那三名皇卫已经僵住,而领队皇卫瞬间冷汗浸透内衫。
“国……国相?!”
——轩辕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从未涉足官场,你或许只知“国相”是位高权重的大官;
若你侥幸踏入仕途,你才会真正体会到“国相”二字所代表的,是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帝国命脉的滔天权柄;
而当你历尽艰辛,终于跻身皇都权力核心,成为世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时——你才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冷汗中惊觉,你根本未曾、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轩辕甲”这个名字本身,究竟意味着多么庞大、幽深、令人绝望的力量! 他便是那盘踞于帝国阴影深处的巨龙,他早已超越了“官位”所能衡量的范畴。
(本来想写丝丝,一个绝顶聪明,却卑微绝望、无可救药的爱着琴师的女人,绝望缘于她的父亲害死了琴师的一家。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写,即使站在上帝的视角,你都感觉不到她的爱,她所有付出都精准避开琴师认知,哪怕是当事人琴师在离开她时,也并不会觉得亏欠。她为他付出所有,为了给他治伤,嫁给赤火宗那个老头……还要杀掉蛛儿,背下所有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