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卧牛山中学破旧的校舍上空,沉甸甸的,透不出一丝光亮。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寒,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零碎的垃圾,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尘土、腐烂菜叶和不知名化学品的酸腐气味,越来越浓重,源头就在学校后墙外那条堆满建筑废料和生活垃圾的僻静小巷。
巷子狭窄而幽深,两侧是斑驳脱落的旧砖墙,墙根处生满了滑腻的青苔。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用锈蚀铁皮围起来的垃圾堆,各种秽物堆积如山,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模糊而肮脏的轮廓。污水从垃圾堆底部渗出,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这里是阳光和秩序都遗忘的角落,只有老鼠在阴影里窸窣穿行。
张二蛋背着他那个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帆布书包,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条令人窒息的巷子,回到混合宿舍那点微弱的温暖里。他身上那件同样半旧的蓝色土布褂子,在寒风中显得过于单薄,肩膀微微瑟缩着。
脚上,是他视若珍宝的、父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鞋面是结实的黑色棉布,已经洗得泛白,边缘磨损起毛。鞋底最厚实,用密密麻麻的、粗壮的麻线一针针纳出来,针脚细密而结实,每一道纳痕都浸透了父亲在煤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和粗糙手指上的老茧。这双鞋,是他从卧牛山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带着家山气息的念想。
就在他快要走到巷口时,几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废弃的预制板后面转了出来,堵住了他的去路。为首的是周强,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印着巨大骷髅图案的黑色卫衣,下面是水洗做旧的破洞牛仔裤,脚上那双限量版纯白AJ篮球鞋,在昏暗的巷子里白得刺眼。他嘴里斜叼着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暮色中明灭不定,脸上挂着一贯的、带着浓浓恶意的狞笑。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抱着胳膊,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
“哟,这不是我们县一中的‘学霸’嘛?”周强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带着回响,“走这么急?赶着回去舔你爹纳的破鞋底?” 他身后的跟班立刻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张二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滑腻的青苔沾湿了衣服。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啧,哑巴了?”周强往前逼近一步,喷出的烟圈带着呛人的气味,直扑张二蛋的脸。他上下打量着张二蛋,目光最终落在他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上,眼神里的鄙夷和恶意几乎要溢出来。“穷酸样!穿这种垃圾玩意儿,也不嫌丢人?”他猛地抬脚,用那锃亮的AJ鞋尖,狠狠踢了踢张二蛋的布鞋鞋头!
张二蛋像被蝎子蜇了,猛地缩回脚,身体紧紧贴着墙壁,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浑身发抖。
“踢你一下怎么了?挡着爷的道了知道不?”周强脸上的狞笑扩大,他朝张二蛋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手指勾了勾,“识相点,把上周欠的‘保护费’交出来!十块钱!少一个子儿,老子让你这双破鞋彻底报废!”
张二蛋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哪有什么十块钱?家里寄来的生活费,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勉强够吃饭。他鼓起全身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哀求:“强…强哥…我没…没钱…真没了…下…下个月行吗?”
“没钱?!”周强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狞笑瞬间被暴戾取代,“你他妈耍我?!”他猛地丢掉嘴里的烟头,猩红的火星在污水中“滋啦”一声熄灭。他一步上前,如同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张二蛋胸前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旁边的垃圾堆铁皮围栏上!
“哐当!”一声巨响!张二蛋瘦弱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铁皮上,震得整个垃圾堆都似乎晃了一下。背上的书包带子被扯断,书包掉落在污水里。他痛哼一声,眼前发黑,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周强看也不看咳嗽得蜷缩起来的张二蛋,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盯住了他脚上那双在挣扎中更加显眼的千层底布鞋。一个恶毒至极的念头在他扭曲的心中滋生。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残忍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狞笑。
“没钱?好说。”周强慢悠悠地说着,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宽宏大量”。他弯下腰,动作却极其粗暴,一把抓住张二蛋的脚踝!张二蛋惊恐地挣扎,却被周强死死按住。周强的手指如同铁钳,硬生生将那只沾着污泥的千层底布鞋从他脚上拽了下来!
“强哥!不要!求求你!那是我爹……”张二蛋发出绝望的哭喊,挣扎着想去抢。
“闭嘴!”周强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张二蛋脸上!“啪!”清脆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张二蛋被打得头一偏,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眼前金星乱冒,剩下的哀求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咳嗽和压抑的呜咽。
周强拎着那只还带着张二蛋体温的破旧布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拎着一只死老鼠。他走到巷子中间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将布鞋随手丢在地上。然后,在张二蛋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在跟班们兴奋的注视下,周强慢条斯理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印着骷髅头的金属打火机。
“咔哒!”
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幽蓝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周强那张扭曲的、写满残忍快意的脸。
“没钱?老子赏你个新潮的!”周强狞笑着,蹲下身,将那跳跃着幽蓝色死亡之吻的火苗,缓缓地、稳稳地凑近了千层底布鞋那厚实的前掌鞋底!
“嗤啦——!”
干燥的、浸透了汗水和岁月风尘的麻线和老棉布,在接触到火苗的瞬间,发出如同垂死呻吟般的声响!一股混合着焦糊、布匹燃烧和劣质胶水味道的浓烟迅速腾起!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鞋底,迅速蔓延开来!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密密麻麻、饱含心血的纳痕!粗壮的麻线在火焰中扭曲、断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筋骨寸断!厚实的棉布鞋面迅速焦黑、卷曲、化作灰烬!
“钻洞当拖鞋!哈哈!多凉快!”周强看着迅速被火焰吞噬的布鞋,发出疯狂的大笑,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充满了病态的满足感。火光映着他兴奋得有些变形的脸,也映着张二蛋煞白如纸、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那跳跃的火光,像地狱的熔炉,焚烧着他仅有的尊严和念想。
浓烟滚滚,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火焰越烧越旺,那只凝聚着父亲无数个夜晚心血的布鞋,在张二蛋空洞而绝望的瞳孔里,迅速地化为一小堆跳跃的、狰狞的、散发着恶臭的焦黑残骸。鞋底被烧穿了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不规则的洞,洞口边缘残留着扭曲断裂的麻线,如同被撕裂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