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带着积郁已久的狂暴。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厚重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县一中破旧的校舍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色昏暗得如同提前进入了黑夜,只有云层缝隙间偶尔划过狰狞的闪电,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苍穹的炸雷,在低垂的云层间翻滚、爆裂,震得老旧的窗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冰冷的雨水不再是雨点,而是天河倒泻般的狂暴银鞭,被狂风裹挟着,狠狠抽打在宿舍楼斑驳脱落的墙壁、锈蚀的排水管道和破碎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震人心魄的雷声。
农村学生居住的混合宿舍楼,如同狂风暴雨中一艘千疮百孔、行将沉没的破船。屋顶多处漏点早已不堪重负,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像一道道微型瀑布,从天花板的裂缝、松动的瓦片缝隙中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脸盆、水桶、破旧的搪瓷缸子……所有能接水的容器都被派上了用场,在宿舍各处叮叮当当、此起彼伏地奏响着一曲绝望的交响乐。地面上早已是汪洋一片,浑浊的雨水混合着屋顶剥落的墙皮灰泥,肆意流淌,浸湿了所有没能及时垫高的物品。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霉味、浓重的湿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温度骤降,呵气成雾。学生们裹着单薄、早已被湿气浸透而变得冰冷沉重的被褥,蜷缩在如同孤岛般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清晰可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麻木和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几个低年级的男孩挤在一张稍微干爽点的上铺,互相依偎着取暖,嘴唇冻得发紫。
张二蛋的铺位正对着屋顶最严重的一个漏点。脸盆早就接满了,浑浊的雨水溢出来,流了一地。他的被褥湿透了大半,冰冷的湿气透过薄薄的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蜷缩在湿冷的被子里,身体因为持续的寒冷和剧烈的咳嗽而不停地颤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额头上却渗出冰凉的虚汗。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意识有些模糊,眼前晃动着父亲在昏暗矿灯下佝偻的背影。
“爹…别下矿…危险…有…有哑炮……”他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细弱颤抖,淹没在震天的雨声里。手指死死揪着湿冷的被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李小花和同宿舍的几个女生挤在另一张稍微好点的下铺,用一床稍微干点的旧毯子裹着彼此,传递着微弱的体温。她看着张二蛋那边的情况,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力。宿舍里一片愁云惨雾,只有雨声、咳嗽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片绝望的冰冷和黑暗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宿舍楼外,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利刃般划破了雨幕的喧嚣!
几辆黑色的、车身铮亮的公务轿车,如同钢铁巨兽,蛮横地碾过宿舍楼前坑洼不平、积满污水的泥泞路面,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浪!车轮粗暴地轧过水坑,发出沉闷的“哗啦”声,泥点如同子弹般飞溅到宿舍楼低矮的、布满污渍的窗户玻璃上。
车队无视恶劣的环境,径直停在了宿舍楼门口。车门打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伞的随行人员动作敏捷地跳下车,迅速在泥泞中铺开一条临时通道——几块沾着泥污的硬纸板。紧接着,一个穿着藏青色毛呢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带“亲切”笑容的中年男人,在随行人员簇拥和雨伞的严密遮挡下,踩着纸板走下车。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徽章——副县长到了。
他身后,几个扛着沉重摄像机、举着带有长焦镜头的相机、穿着印有电视台台标马甲的记者,也冒着大雨迅速下车。刺眼的闪光灯瞬间亮起,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在昏暗的雨幕中疯狂闪烁,将副县长那“关切”的面容和周围破败的环境切割成一张张高对比度的黑白影像。
“快!快!镜头跟上!”一个记者对着对讲机低吼。
“注意角度!拍全宿舍楼破败的外景!突出领导关怀!”另一个指挥着摄像。
闪光灯和嘈杂的人声瞬间打破了宿舍楼的死寂。学生们被惊动,纷纷从湿冷的被窝里探出头,茫然又带着一丝惊疑地望向门口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混乱区域。
副县长在随行人员的簇拥和镜头的追逐下,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沉重表情,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如同水帘洞般的宿舍楼道。他身后的随行人员立刻抬进来几个巨大的、印着“温暖工程”字样的崭新纸箱。
“同学们!同学们受苦了!”副县长站定在楼道中央相对干爽点的地方,声音洪亮,充满了“痛心”和“关怀”,通过一个随行人员递过来的便携式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楼道,“县委县政府时刻牵挂着大家!这不,一听说宿舍漏雨,条件艰苦,我立刻就赶过来了!天灾无情人有情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随行人员打开纸箱。纸箱里,赫然是一床床叠放整齐、包装完好、散发着崭新织物气味的厚实棉被!被套是喜庆的大红色,印着金色的“爱心捐赠”字样,在闪光灯下显得格外光鲜亮丽。
“来!同学们!不要怕!党和政府给大家送温暖来了!”副县长亲手抱起一床崭新的被子,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在随行人员的引导和镜头严密的追踪下,走向离门口最近、缩在湿冷被窝里瑟瑟发抖的一个低年级男孩。
闪光灯疯狂闪烁,快门声咔嚓作响,记录着这“感人”的一幕。
副县长弯下腰,动作轻柔(在镜头前)地将那床崭新的、散发着化纤气味的红被子,塞进了男孩冰凉颤抖的手里。他甚至还伸出手,慈爱地(在镜头前)摸了摸男孩湿漉漉、冰冷的头发。
“孩子,拿好!盖着它,暖和暖和!困难是暂时的,党和政府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副县长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
男孩抱着那床沉甸甸、光鲜亮丽的新被子,茫然无措,冻得发紫的小脸上写满了惶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刺眼的灯光吓呆了。
副县长满意地点点头,在镜头和随行人员的簇拥下,继续走向下一个“目标”。他刻意选择了那些看起来最可怜、缩在角落里的学生。闪光灯如影随形,将他每一个“关怀”的动作、每一句“暖心”的话语都忠实地记录下来。崭新的红被子被一床床塞进那些冻得发抖、茫然无措的学生手里。
轮到张二蛋了。
副县长走到他湿漉漉的床铺前,看着蜷缩在湿冷被子里、咳得撕心裂肺、脸颊烧得通红的张二蛋,脸上的“痛惜”之情更加浓郁。他弯下腰,亲自将一床崭新的红被子塞到张二蛋怀里,声音温和而有力:“同学,坚持住!有困难找政府!这床新被子,代表县委县政府的心意,拿着!”
张二蛋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塞到怀里的东西惊得猛地一缩,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身体蜷缩得更紧。他下意识地想推开那床陌生的、带着刺鼻新织物气味的被子,但副县长的动作不容拒绝。崭新的红被子被强行塞进他冰冷的怀里,压在他湿透的旧被子上,沉甸甸的。
闪光灯在副县长弯下腰的瞬间疯狂闪烁,记录下这“领导关怀病弱学生”的“动人”瞬间。镜头几乎要怼到张二蛋因咳嗽而扭曲的脸上。 副县长直起身,环视四周,对着镜头,语气更加坚定:“请家长们放心!请社会放心!县委县政府一定会妥善解决学生们的实际困难!保障每一个孩子温暖过冬,安心学习!”
慷慨激昂的话语在楼道里回荡。记者们迅速抓拍着学生们抱着崭新被子的“感激”画面(尽管大部分学生脸上只有茫然和不知所措),以及副县长那充满责任感和关怀的侧影。
就在副县长话音落下,记者们准备收工,闪光灯频率明显降低的瞬间—— 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副县长身后的几个随行人员,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动作突然变得极其麻利而迅捷!
他们不再是刚才那副谦恭引导的姿态,脸上的“关切”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效率。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迅速分开,精准地扑向那些刚刚被“温暖”地塞到学生怀里的崭新红被子!
“哎!同学,被子给我一下!”
“来,这边!”
“快点!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