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王婶出不了门了。
因为外面下起了冰雹。
想要出门,除非把家里的门板拆下来顶着。否则就算人的脑壳再硬,也硬不过从天上落下来的冰块。
女儿还在屋里熟睡,王婶和儿子坐在灶火旁,揣着手取暖。
有些潮湿的柴火,在土灶里噼啪作响,像是催魂的恶鬼,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壳。
三个土豆静静躺在炉膛里,火苗犹如妓女轻佻的香舌,不断在它们的皮肤上撩拨挑逗。
食物的香味飘出来,男孩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红着脸将目光移向别处。
好巧不巧,目光落在了一堆干草上。
干草底下藏着一袋精白面粉,以及一枚鸡蛋,这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男孩急忙再次移开目光,他的窘迫也落在王婶眼里。
她想叹气,想抱怨,甚至想哭。
可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能。
哪怕流露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情绪,都不能。
“娘去解手。”
王婶拾起一块破木板,顶在头上去了茅房。
男孩百无聊赖地坐着,冰雹砸在房顶的声音,正一步步压迫着他的神经。
好像缺少了什么声音,所以才会这般孤寂得可怕。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里屋,往常这个时候,妹妹应该已经开始哭闹了才对。
男孩站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妹妹的胳膊。
晃着,摇着,一抹恐惧钩住了他的心尖。
他叫不醒妹妹。
“娘!”
“娘!!!”
男孩冲着屋外大喊,两只手死死抓住妹妹的袖子,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妹妹的魂儿一样。
王婶在茅房听见儿子喊,急忙提着裤子跑回来。
刚进门,就看到儿子红着眼眶拽着女儿的手,心脏便像自由落体一样狠狠坠下去。
女儿的眼睛闭着,一动也不动,像个布娃娃。
王婶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女儿的鼻息。
滚烫的气息,让她紧张的心情舒缓了少许。
“有气,还有气!”
再去摸额头,发现已经烧得滚烫,眼见出气一点点地在减少。
王婶急忙趴下身子,从床底抠出一块砖头,里面居然放着一沓钞票。
手指快速律动,王婶用最快的速度数了一遍。
55块3毛钱,是王婶拾荒一点点攒下来的。
癸寒城有几家猎户,专门上山采药材,然后拿到早集售卖。只要找到他们……
王婶忽然愣住了。
她艰难地扭头,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冰雹。
早集被禁止,草药贩子比往常更加难找,更别提这恶劣的天气,找到的概率基本为零。
自己买草药熬汤,这是穷人治病的唯一法子。
镇上有医院,可王婶手里这五十多块钱,在癸寒城也就能买一个白面馒头,怎么可能看得起病?
女儿的病刻不容缓,王婶来不及多想,用床褥裹起女儿抱在怀里,冲出了家门。
男孩见状也想跟上去,却被王婶严词喝止。
一个已经出事了,另一个一定不能出事!
不……两个都不能……
冰雹噼里啪啦砸在王婶的头上和背上,她躬着身子,将女儿死死地护在怀里,拼了命在雪地里奔跑。
只要能到那个地方……
会有人的,会买到草药的!
女儿……会好起来的……
莫名其妙的信心和希望,支撑着王婶跑到了早集遗址。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连之前那个供人躲雪避风的伞房都被拆了。
想来冰雹太凶猛,草药贩子也不敢出门。
王婶愣在了原地。
她的心里其实已经料到了这一情景,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小小的身子就在怀里,也不吵,也不闹。
冰雹还在往身上砸,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王婶当下把心一横。
去镇医院!
哪怕去央给,去哀求,给人家跪下磕头,赊账借高利贷打欠条。
一定要把闺女留住!
她迈开了腿,在冰雹底下继续跑了起来。
脚踩在冰碴子上,布鞋底被磨烂刺破,发出的沙沙声搅乱了冰原的宁静。
镇医院在南村,还有十几里的路程。
王婶早晨没吃东西,又顶着冰雹奔袭,体力渐渐耗尽。
四周静得吓人,王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累得走不动了,疼得遭不住了,于是脚步慢慢放缓。
可是她不能停,这样的念头吊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终于,王婶承受不住死寂的折磨,她的心灵急需慰藉。
“二丫,咱们快到了!”
她呼唤着女儿的乳名,只要得到哪怕一点点反馈,她就能继续跑下去。
女儿没有回应。
王婶又伸手抓住女儿的小手,试图用这种方式反哺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可没过一会儿,她的心灵如坠冰窖。
女儿没有脉搏了。
王婶愣了一下,哆嗦着去探鼻息。
断气了……
噗通一声,她跪在了地上,眼前明明是惨白色的雪原,却被一抹黑色侵染。
冰雹在她的额头上砸破一个口子,血顺着眉缝淌进了眼睛。
她张着嘴,睁着眼睛,发不出声音,做不了动作,就像一个冰雕。
恐惧与绝望化作一座山峰从天而降,誓要将她的心灵碾碎。
可就在崩溃的边缘,她死死地停住了。
家里还有儿子,在等着自己回去。
等着自己,带着治好病的女儿回去……
绝望与希冀,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以相反的方向拼命拉扯她的心。
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两边的力量达成了平衡。
心开始转了起来。
身体开始转了起来。
天也在转,地也在转。
她化身为了世界的中心,极阳与极阴,一明一暗,不停地在她身边旋转。
越转越快,渐渐变成了两条鱼。
一条黑身白瞳,一条白身黑瞳。
首尾相连,不分彼此。
……
「有个奇怪的家伙出现了。」
一一站在窗前,昂首看着天空。
大大小小的冰块从云端落下来,而阴沉的灰青色天空,仅有的一点点光亮,在冰块的折射下,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感觉有些熟悉,难道是新的因果律能力者么?」一一眯起了眼睛。
“不,这种古老的力量,我们之前见过的。”
东秋的提醒让一一恍然大悟。
「喔!原来是这样!」
「有意思,得想个办法弄死他。」
东秋笑而不语,眼眸微抬,目光扫过暗沉的天色。
无边无际的灰青色天空,忽然出现了一条青白色的光带。仿佛一块画布,被蘸着水墨的画笔重重画过。
明亮的画痕带着浓墨重彩的光芒降临,飞速地向两边扩散,所到之处黯淡皆被驱散,恼人的冰雹也化作细密的甘霖。
癸寒城罕见地下起了小雨,这在一座永冻严寒城市,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明朗的青白色,溶解在雨水中滴落,汇聚成一道浅青色的长阶,来到了王婶面前。
地面上的冰雪快速消融,露出光秃秃的土地。紧接着几株草芽破开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直到抽出两片娇嫩的绿叶。
王婶愣住了,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来者看上去二十多岁,相貌阴柔俊美,长发飘逸,下颌无须,却长着明显的喉结,让王婶一时间辨不出性别。
再看服装,也与癸寒城的居民不同。
凛凛寒风中,此人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马褂,外披一件天青色宽袖长袍,用一根朴素的黑绸带束腰。下身则是与长袍配套的天青色粗布长裤,足套白色长袜,蹬一双黑色布鞋。
“贫道雨绘子,有礼了。”
声音也是十分中性,听不出明显的男女特征,却让王婶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她从没看过春天,兴许如沐春风就是此等感受。
自称雨绘子的青年向王婶抬手作揖,旋即伸出手指了指后者怀中的小女孩。
“把孩子给我吧,我能救活她。”
王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救活?
可雨绘子的声音,却令她从心底产生一种信服的念头。
奇迹会发生的……
“请相信贫道,孩子会没事的。”
雨绘子和善地笑着,从王婶手中接过小女孩。
只见他单手在虚空一点,空间在他的指尖荡起了波纹,并逐渐凝聚成实体。
一张黄色的纸片被抖落,上面还用血红的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
黄纸片飘到了小女孩的头顶,忽然无火自燃,一眨眼的工夫便化作一小撮尘土,缓缓落在女孩的眉心。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娘……”
“饿……”
女孩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懵懂的大眼睛,摇晃的手臂,都在昭示着生命的鲜活。
突如其来的惊喜险些让王婶昏过去,她急忙上前接过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女儿的背。
雨绘子将手缩回袖子,面带笑意。
“幸好魂魄离体不久,使些手段便能唤回。回家后给孩子煮些热汤喝,切莫再受了风寒。”
“谢谢!谢谢您!”
王婶流下了两行泪,感激地向雨绘子道谢。
“这孩子与我有缘,大姐不必客气。”
一场晴天雨,让附近的人家好奇地探出头来看,而这一幕也被许多人瞧见了。
大部分啧啧称奇,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呆呆地看着青白色的天空出神。
天上的异象吸引了正在附近查案的执法官,十分钟后,雨绘子便被请到了八局的审讯室里。
程危盯着雨绘子的脸一直看,没有任何舒适的感觉,反倒看得有些烦躁。
刚才执法官都检查过了,无胸有根,长着喉结,确实是个男的。
死娘娘腔。
尽管如此,程危不得不打起精神盯着雨绘子。
对方所展现的手段,不论是改变一座城市的天气,还是将死人复活,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他必须提防。
反观雨绘子,身处异地却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自信,哪怕面对一脸凶相的程危也半点不露怯。
不知为何,程危感觉雨绘子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蚂蚁,那是一种生命层级上的不对等。
两人这样僵持着,这可不是程危的审讯手段,毕竟雨绘子不是罪犯,不能用对待罪犯的手段去处理。
在刚才的检查中,程危发现这家伙居然有兰德公民的身份码!
他没有执法官之眼这样便捷的东西,只能叫情报侦查队的执法官来扫描,然后去信息库里核对。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执法官推门走了进来,将一份资料交给程危,接着马上退出审讯室。
程危翻了翻资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抬头看看雨绘子,又低头看看资料,反复了好几次。
“庄晴,女,神泯315年出生,二等公民,乙术城人。曾任乙术城第一医院药剂科中级医师,神泯343年参加某飞行器实验,同年于辛寒城失踪。”
“这他妈是你么?”
雨绘子看着程危手中资料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照片,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现在你可以称我为雨绘真人。”
程危的一字眉几乎要拧成麻绳。
这已经不是有疑点的问题了,雨绘子整个人都是疑点。
资料上显示,庄晴是个女人,而雨绘子,经过刚才的检查,程危很确信他是个男人。
庄晴是神泯343年失踪的,而今年是神泯377年。足足过去了34年,时间竟没能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痕迹!
还有那些诡异的手段,究竟是从何而来?
“如果你愿意给我弄一颗苹果来,我可以为你解答你的疑惑,执法官先生。”雨绘子从容不迫地笑道。
程危瞪着他好一会儿,无奈地哼了一声。
“别耍花招!”
他起身离开审讯室,不多时便回来了,手里多了一颗很小的青苹果。
雨绘子接过苹果,却没有吃,而是拿在手里把玩。
“三十多年前,我们的飞行器在辛寒城坠毁,大家被困在了雪山上。”
“为了活下去,我们按照各自的专业分工合作。起初还算平安,直到食物吃完了,大家开始挨饿。”
“同伴中有些人无法为团体的生存作出贡献,他们逐渐被孤立,分不到任何食物。”
“有一位名叫索心的同伴,他将自己的妹妹也带上了。那个小姑娘只有14岁,身体娇弱需要照顾,是队伍的累赘。”
“那天晚上,我和索心寻找药材归队的时候,看到他的妹妹被炖成了肉汤。围坐在汤锅旁边的人,他们眼睛都泛着可怕的红光。”
“我们两个负责医疗,是队伍里的重要角色。他们逼着索心吃了自己妹妹的肉,轮到我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拼命挣脱束缚,逃进了雪山深处。”
一段惊悚的往事讲完,谁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雨绘子低下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苹果青涩的表皮。
“执法官先生,你应该听说过这起事故吧?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程危依旧瞪着眼睛,沉声道。
“只有16人存活,其中15人在获救后的几年里陆续自杀,最后一名幸存者索心,四年前在戊林城遇害。”
“这样啊……”
雨绘子显得有些失落,过了一阵子,他又抬起头来。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执法官先生。”
他将苹果握在掌心,接下来的一幕,令程危感到难以置信。
青色的苹果,在雨绘子的手中蒙上了一层灰色,变成了灰扑扑的石头!
“那么,让我也告诉你,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吧。”
雨绘子将石苹果放在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逃入的那座雪山,其实是千里雪山的一条支脉。就在我即将冻死的时候,忽然找到了一个山洞。”
“在山洞里,我发现了一名道法宗教信徒遗留的洞府,并且获得了一些道法宗教秘辛典籍。”
“那些神奇的经文,不仅让我焕发新生,得到了现在这具阴阳调和之身,还赋予我各种奥妙的能力,包括你所看到的那些。”
程危心头一跳,从雨绘子的口中,他竟然听到了一个神秘的词。
道法宗教!
一个神泯之前就存在的古老宗教,传闻其遗址就在癸寒城!
难道……
可是……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以程危的认知,完全无法理解。
改变天气,复活死人,把苹果变成石头,这怎么可能是人类能办到的事情?!
“你可以不相信,我能理解。”
雨绘子像是看穿了程危的想法,伸出一根手指,缓缓点向桌上的石苹果。
“道法宗教追寻道法自然,以微茫之人力,夺天地之造化。我们可以接受任何事物的改变,包括非信徒的质疑。”
“但是,请不要小看了人类自身的力量。”
指尖落下,点在石苹果的表面。一抹金光乍现,快速覆盖了原先的灰色,将整个苹果从石头变成了黄金。
“在学生时期,我曾学过历史关于神明崇拜的描述。任何超自然的、无法用科学规律解释的力量,都来自于人类心灵的幻想,也被称为唯心主义。”
金苹果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飘到了程危面前。
“通过自我修行和进化,让人类自身获得比肩神明的力量。道法宗教,正是唯心主义的最后一舞。”
“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啪嗒一下,金苹果稳稳地落在程危手里。
雨绘子笑着起身,将手揣进袖子,迈步绕开程危,向审讯室外走去。
“等等!”
程危从背后喊住他。
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份量,程危的心底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你真的能……复活死去的人么?”
“仅限刚死不久的人。怎么,执法官先生,你有想要复活的人么?”
程危握住金苹果,沉默良久。
“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