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嘉佑时期的宋朝是文人和文官集团的盛夏,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武将和军人们再一次感觉这世间处处秋风萧瑟。
公元1057年2月,就在苏家父子和曾家兄弟努力备战科考的时候,有宋一代的一位名传天下的名将和重臣离开了人世——前枢密使、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德用。闻讯,赵祯亲自前往其府中祭奠,随后王德用又被追赠为太尉、中书令并赐谥号“武恭”。
作为一名武将,王德用是幸运的,但也是悲哀的。说他幸运,因为他有一个久掌重兵且备受赵光义和赵恒父子俩重用和信任的父亲,而他自己更是在十六岁时就在战场上凭借血肉的厮杀以无可争议的战功扬名立万,甚至连党项人的民族英雄李继迁都为之而胆寒并对其恨得咬牙切齿。说他悲哀则是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机会在战场上为国立功,宋朝是不允许有超级战将容身的,你王德用小小年纪就如此变异神勇,这架势简直就是要直追霍去病,那以后朝廷可还怎驾驭得了你?你要是一飞冲天那还了得?
此后的几十年岁月里,王德用尽管也曾担任过节制一方重兵的军职,但在大多数的时候他的身份都是知州性质的文官。可是,相比其他的武将,他真的是太幸运了,他活了七十七岁,更是数次位列宰辅重臣并最终成为了军方的第一人枢密使。
对比之下,宋朝的另一位超级名将狄青就惨了很多。在王德用病逝一个月后,也就是在苏家和曾家兄弟金榜题名之时,年仅四十九岁的狄青死于陈州。王德用和狄青几乎在同一时间被解除了枢密使之职,然后又在几乎同一时间与世长辞,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便是宋朝超级武将注定的结局和命运。
说到宋朝的军事和武将,我们难免会觉得遗憾、惋惜和压抑乃至是悲戚和愤怒,我们当然也会因为他们的某些个高光时刻而感觉到骄傲和振奋,但在宋朝那种整体的重文抑武的氛围和背景下,唱主角的永远是文官和文人,就连两宋之交的乱世也让文官出身的秦桧和张浚给抢戏成功,所谓的中兴四将都被这两个文官给玩残甚至直接给玩死。
我们如果说王德用是被文官集团给害死的,那这可能涉嫌诽谤和诬陷,毕竟老王是一个已经年近八旬的老人了。那么狄青呢?从他被文官集团疯狂撕咬到他被罢免枢密使再到他离奇死亡,这中间的前后过程也就半年的时间,这前后的速度直追南宋的岳飞,但岳飞的头上好歹还被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可狄青何罪之有?
王德用和狄青的相继亡故让宋朝的文官集团在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至少在他们看来这内乱的隐患算是就此消除了,可他们却没有想到西北方向一直都不老实的西夏人此时同样是在为这二人的相继离世而拍手称快。
狄青过世两个月后的公元1057年5月,宋朝的并代钤辖、管句麟府二州军马郭恩率军与西夏人在麟州以西的屈野河流域发生了一场恶战。结果是人数处于明显劣势的宋军遭遇大败,主将郭恩当场兵败身死,走马承受黄道元、府州宁府寨监押刘庆被西夏生擒。此战也让麟州知州武戡被朝廷削职边管,原因就在于他在激战中率部逃进了麟州城。
战后,赵祯命御史张伯玉前去麟州调查此战的原委,结果这一调查把昭德军节度使、并州知州庞籍也给牵连了进去。庞籍因为此战的战败被贬为观文殿大学士、户部侍郎兼知青州,作为庞籍的副手,并州通判司马光也险些跟着倒大霉。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要想说清楚这里面的故事,我们就得再去西夏那边走一遭。
话说地处宋朝和西夏边境地带的麟州往西有一条河名叫屈野河,此河再往西七十里处便是宋夏的边境线。在这一大片广袤的区域里可谓是杳无人烟,这地方成了宋夏之间的一片战略缓冲地带,双方约定谁都不能在此地设寨筑垒。不过,放着这么一大块肥沃的土地给闲置起来着实有些暴殄天物,于是宋朝这边就有人偷偷跑去开荒。这下西夏人可就不乐意了,他们直接过来把宋朝人的耕具和牛给抢了,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道:“你们宋朝的官老爷都不敢在此地开荒,你们这些小屁民竟然敢来开荒?”
请注意, 西夏人这样做纯属是在没事找茬。从原则上来说这块地方本来就是宋朝的土地,双方的边境线离开荒地还很远,而所谓的缓冲区也是宋朝主动划立的。这时候的李元昊还没死,西夏人见宋朝这边对于抢夺耕牛一事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更大胆了,他们开始在这片区域里对宋朝的土地进行步步蚕食。到了李元昊前往西天取经之时,西夏人已经在这里前后总共建了三十多座小型军寨,而且他们还以这些寨子为基点开始在此地开荒种地。换言之,西夏人已经越过边境跑到宋朝的地盘上设寨开荒。
李元昊死后,小孩子李谅祚成了西夏的皇帝,但西夏的国政大权都掌握在他的舅舅没藏讹庞的手里。没藏讹庞可是个比李元昊还要爱占小便宜的人,他得知河西之地是一块非常适合农业种植的丰腴之地后便两眼放光。他命人加大力度在河西地区开荒,而且他还很不要脸地把这片地方划归到自己名下成了他的私产,而这些种地的农民则变相地成为了他的佃户。
没藏讹庞有多贪婪从一个数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李元昊在世时,西夏人不过只是侵夺了宋朝十余里的土地,到了没藏讹庞手里,他在公元1055年的时候竟然将手往前又伸了四十里。也就是说,宋夏的边境由屈野河以西七十里变成了二十里,西夏人擅自将双方的边境线往东推进了五十里。这由此而造成的一种现象就是西夏人的游骑竟然公然在大白天里纵横驰骋于麟州城的各处大门之外,人家就围着麟州城随意绕走,完全就跟在逛自家的菜园子似的。
这种状况直到河东地区的巡边大臣贾逵亲眼目睹并上奏朝廷之后才引起宋朝的重视,赵祯下令当地官员就此事与西夏方面进行交涉,同时他还下令对那些出现在麟州城附近的西夏游骑进行武装驱逐。
麟州在行政划分上属于宋朝的河东路,而宋朝此时在这一路上最大的官就是前宰相、现并州知州庞籍。他认为宋夏之间早已盟好,所以即便西夏人失礼在先,可作为礼仪之邦的宋朝也不应该粗鲁地驱赶西夏人,而是应该先礼后兵。具体做法就是派人去找没藏讹庞沟通此事该如何解决,但没藏讹庞的回答简单又干脆——此事没得商量。
庞籍这脸可是被没藏讹庞给打得啪啪直响,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蛮人嘛,不通情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庞籍决定用自己的真心和诚意去感动和教化没藏讹庞,他又派人去找没藏讹庞,这一次是要就双方的边境线问题好好地拿出各种法律文件来说道一番,但没藏讹庞再一次甩了庞籍一个耳光——滚,这事老子根本不想跟你谈!
大秀才庞籍被资深老流氓没藏讹庞连着呼了两个嘴巴子后也火了,我庞籍好歹也是当过大宋的宰相,这身份哪怕是辽国人也得跟我客气一番,你没藏讹庞一个老匹夫竟然对我这么没有礼貌,真是岂有此理!
这边庞籍气得吹胡子瞪眼,那边没藏讹庞却更加豪横,他猜想庞籍可能会一怒之下直接跟他动手,于是他先下手为强率先在这片非军事区派出了重兵驻扎。要说这西夏人的用兵策略还真的是很具有其光荣的传统性,从李继迁开始他们似乎就把那“一招鲜”给奉为了经典乃至是用兵的祖训:诱敌深入再围而歼之。李元昊没少用这一招,没藏讹庞这一回也是用的这一招,他就想通过此举引诱宋朝派兵过来打他,然后他就跑,等到宋军追到他的伏击圈后便是他大发神威之时。
让人不禁为没藏讹庞深感遗憾的是,庞籍在这种事上面就是个标准的书生,而且还是个很本分的书生,更不是那种自以为文武双全然后就一顿骚操作的狂生。庞籍在第一时间就没想过要带人拿着刀砍过去,他反而还训诫沿边的官吏和军民面对西夏人的挑衅要保持克制。
看上去是不是觉得很悲哀很窝火?是不是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不必意外,我们是礼仪之邦,绝不先打第一枪,而是要等着对方开枪打死我们几个人之后再开枪,以儒治国向来如此。当然,秦汉唐明在开国之初绝不是这样,至于由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建立的政权就更是不会说什么绝不先开第一枪这种迂腐至极的话,而是绝不让对方先开第一枪。
至于我们为什么非要等自己这边死几个人之后才反击,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最主流的答案是我们是礼仪之邦,所以无论做任何事要有理有据有节,可这些东西真的就高于生命吗?这些东西真的是可以用命换来的吗?如果没有强大的实力作为支撑,所谓的有理有据有节又算什么?弱肉强食,这个自然法则永不过时,而我还是那个观点,既然有人说要等对方先开第一枪再反击,那么先死的那几个人能不能是你们这些伟大的官老爷或者是你的家人呢?
面对没藏讹庞的挑衅,庞籍也不是什么回击也没有,他的反制手段就是奏请赵祯断绝宋朝和西夏在边境上的互市贸易。对此,庞籍还颇为有些得意地对身边的人说道:“西夏严重依赖边境的贸易以资国用,这就像是小孩儿眼巴巴地等着吃奶。如果我们断了边境的贸易,没藏讹庞一定会过来求饶,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庞籍说得或许没错,但没藏讹庞在这一点上与李元昊其实没多大区别,他即使饿得哇哇大哭也不会求饶,反而会更加凶相毕露。在赵祯同意关闭宋夏边境的榷场之后,西夏在河西的占地行动反而变得更加猖狂,没藏讹庞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屈野河就是宋夏的天然界河,言外之意便是宋朝反而还占着西夏的大片土地。
此举让远在开封的赵祯感到很是不安,他特命张安世和贾恩为巡检使带兵在河西之地进行武装巡逻,但即使如此也没能让没藏讹庞有所收敛。他转而指责宋朝派兵进驻河西是在破坏盟约,而且还下令前方的西夏军队如果宋军敢有攻击行为就坚决还击,同时他的占地行动也毫无放缓的迹象,他这样做无疑就是在疯狂地试探宋朝的底线。
庞籍万万没想到没藏讹庞竟然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既然如此他便想着找一个能制得住没藏讹庞的人来收拾这个贪婪且凶狠的西夏人。庞籍想到的这人是谁?此人便是西夏此时的皇太后、西夏皇帝李谅祚的生母没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