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山风起了势头,刮得林子呜呜作响,天也阴得能拧出水来。
杜老灶脸上总算见了点笑模样。
这一日收获不赖,刨出来好几棵品相顶呱呱、压手沉甸甸的“高货”,其中一棵身姿舒展,真有点“飞天”的架势,没准儿真能去争争那参王的彩头。
也再没出“炸膛”的糟心事,挖断须子挖破皮的残参,拢共才四棵,算是在山神爷眼皮子底下过关了。
杜老灶留下经验老道的“老鹞子”守山看参场,吆喝大伙儿挤上那辆破卡车,晃晃悠悠下了山。
饭桌上,兕子一个劲儿冲杜老灶挤眉弄眼。
兕子妈把筷子一撂,抢先开了腔:“娘腿的,今儿个折了大本钱!起出来那五十来棵参,凑个数去参展都紧巴巴!兕子,你那棵参,且等着吧!”
兕子急了:“爷说话得算数!” 小脸一垮,可怜兮兮,“我…我不要好的!就捡棵最赖的‘小趴趴’还不行吗?带点须子就成!”
“最赖的也值一两千块!懂点事儿行不?” 兕子妈眼珠子一瞪。
“人家…人家都送我乐高了呢!” 兕子更急,话赶话秃噜出来。
他妈嗤一声乐了,兕子刚松半口气,就听他妈道:“瞅见你那‘乐高’参了!撑死了值二十块!闹半天是来‘套’咱自家老参的?咱家还没当上地主老财呢,你个丫头片子倒先学会当‘傻儿子’了!”
“应承娃儿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账!参展不差这一棵参!” 杜老灶把酒盅往桌上一顿,声如洪钟,“早给娃儿挑好了,全须全尾带红籽儿的‘金娃娃’,单独打的参包子,裹得严实着呢!你们甭管!”
“天王老子”发了话,兕子冲他妈一吐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转脸又狗腿地给爷爷碗里夹了块最大的鱼肉。
兕子妈剜了她一眼,没再吱声。
一家人直忙活到后半夜,客厅里灯火通明。
大家忙着洗刷参体上的泥土,理顺每一根龙须,再用青苔桦树皮仔细打包。
一股股混合着泥土腥、草木清和浓烈参香的奇异气息,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熏得人脑门子发胀,兕子感觉到有看不见的精魂在游荡。
刚躺下没多久,窗外就噼里啪啦砸起了雨点子,砸得房顶山响。
“得,明儿个山场是去不成了。”
兕子笑嘻嘻:“山神爷爷收了笑脸,叔叔爷爷们就该窝工喽。”
……
第二日,吃过早饭,雨歇了云彩,兕爹娘出门去张罗事情。
兕子小眼珠滴溜溜一转,麻溜儿抓起留给自个儿的那个青苔裹得严严实实的参包子,活像只偷油的小耗子,“哧溜”一声就窜出了门。
刚跑出去十几步,小耳朵一竖,就听见身后那熟悉的、慢悠悠的脚步声。
她一回头,果然瞧见爷爷杜老灶背着手,慢吞吞地跟着,脸上还挂着那副“我早看穿小机灵鬼你”的笑模样,胡子尖儿都透着了然。
“爷去瞅瞅,教教人家咋伺候这宝贝疙瘩,”杜老灶嗓门洪亮,震得树叶上的水珠儿都往下掉。
“这吃参呐,门道深着呢!一个不对付,白瞎了它在地底下苦熬几十年的道行,那灵气儿可就散了!”
兕子小嘴一噘,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爷爷跟着,可爷爷的话像小锤子敲在她心尖尖上。
眼前又晃过那棵“开膛破肚”、灵气尽失的惨白参肉,小眉头不由得皱成了疙瘩。
唉,跟着就跟着吧,谁让爷爷是咱这疙瘩,出了名的“老参精”呢!
“兕子啊,你这金疙瘩,要送给哪个有缘人呐?” 杜老灶紧走两步,跟小孙女并了肩,低头瞅着她怀里捂得严实的参包子。
谜底揭晓,兕子脆生生地回答:“送给我同桌,支小野!” 小胸脯挺得老高,辫梢上的红头绳一翘一翘的,仿佛在宣布一件天大的事,“紫岸是我顶好顶好的朋友!”
“噢?咋个好法儿?让爷也听听,开开眼。” 杜老灶故意逗她,眯缝着眼笑。
“好就是好嘛!” 兕子急得小脸微红,像染了山里的红菇娘,努力想着词儿,“嗯……我俩总一块儿打篮球,他防我,我攻他,可带劲儿了!那球风,嗖嗖的!校外干活儿那回,我不会炒菜,支小野教我炒了一大盆菜花花,香得老师都顺着味儿过来夸我呢!” 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林子里最亮的得意。
“唔!听着是真够瓷实!是个好同桌!” 杜老灶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声。
“还有呢!” 兕子来了劲儿,小胳膊也跟着比划,“支小野刚转学过来时瘦巴巴的,像棵没长开的小参苗,二班几个坏小子总欺负他!我就带着咱班男生,呼啦啦找他们‘讲道理’去了!后来,哼,再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兕子说得手舞足蹈,她觉得自个儿是个刚收了山货、凯旋的大掌柜!
“嚯!我大孙女还会‘路见不平一声吼’哪!干得漂亮!是咱老杜家的凤凰崽!” 杜老灶哈哈大笑,蒲扇似的大手轻轻揉了揉兕子的小脑袋瓜,怕碰乱了她的奶呼呼的头卡子。
“放假前,我俩约好了去学太极拳,” 兕子的兴奋劲儿忽然低了下去,小肩膀也垮了点儿,像被霜打的小草,“没想到一放假,他就跑去参园子‘撸参籽’了,说要挣钱买棵林下参。可他才多大呀,只能算半个工,一天才挣五十块……啥时候才能攒够一棵参的钱啊……” 兕子的语气里满是替朋友发愁的心疼,眉头又皱了起来。
“所以你就拍胸脯,说要送他一棵?” 杜老灶了然地点点头,花白胡子跟着颤,“嗯,应该!有情有义!那你知道,他非要这林下参干啥用?家里有病人?冲煞气?还是引灵气?”
兕子摇摇小脑袋,小辫子也跟着晃:“窝不几道!”
随即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支小野说,他爷爷以前也是种林下参的,跟他奶奶在深山老林里守了几十年,吃老鼻子苦了,跟山神爷抢饭吃。后来……他奶奶得病没了,人参又碰上了‘缓阳冻’(指人参在早春萌动时遭遇倒春寒冻害),全……全让阎王爷收走了参魂,还欠了好上百万的饥荒(债务)……他家就再也种不起人参了,那山头的灵气儿也好像跟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