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今日又打倒了几个妖怪?”八岁的小郎君支小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冒着氤氲热气的红豆羹放在母亲的床头矮几上。
黄氏丹娘,这位出身河南乡野、却凭苦读精研医道而名动长安的女博士(唐代对专精某一学问者的尊称),此刻正强撑着从病榻上支起虚弱的身子。
她苍白的面容因用力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目光落在儿子支小野那明显短了一截的裤腿上——几粒饱满的红豆,正从破旧的裤袋缝隙里漏出来,滚落在床沿。
一股汹涌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慌忙垂下眼睫,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意死死压住。曾几何时,她能妙手施针,抚平无数病痛,此刻却连抬手为额角沁出汗珠的儿子擦拭一下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秋末,年仅三十六岁的黄丹娘在缠绵病榻五年后,溘然长逝。
消息传开时,她那个总爱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慈恩寺的墙角树下,执着寻觅红豆的小儿子支小野,刚刚在国子监蒙童的算筹比试中,再次拔得头筹,赢得了第三块象征“魁首”的小木牌。
这位曾因聪慧过人被举荐入弘文馆旁听的寒门学子,用整整五年光阴,以羸弱之躯与那名为“虚劳血枯”(古人认知中类似白血病的恶疾)的凶魔殊死相搏,最终留给这纷扰尘世的,不过是三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遗言。
五年前,当那如同晴天霹雳的诊断从她昔日太医院同窗、如今的主治御医口中艰难吐出时,丹娘的世界瞬间黯淡。
那位师兄执笔的手悬在脉案上方,声音沉重:“丹娘,此症凶险,你…需有万全之备。髓元枯竭,血海无根…此乃…虚劳血枯之极症,预后…”
话未竟,丹娘已抬手止住了他。她转身,步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西市喧闹的街口,在一个货郎的摊子上,为儿子挑了一个彩绘的、威风凛凛的钟馗木偶。
当夜,她将小小的小野紧紧搂在怀中,指着那面目威严的钟馗木偶,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野,阿娘要做钟馗了。从今往后,阿娘每日都要在身体里捉鬼打怪,把它们统统赶跑!”
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霎时亮如星辰,满是兴奋与崇拜:“那小野能当小鬼吗?和阿娘一起打!”丹娘笑着,轻轻摇头,吻了吻他的额发:“不成,小野要当阿娘最忠实的看客,给阿娘鼓劲助威,阿娘才有力气。”
这个温暖的谎言,一讲便是五年。无数个夜晚,当蚀骨钻心的病痛与汤药的反噬汹涌袭来,丹娘蜷缩在净室(卫生间)冰冷的地砖上,呕得肝胆俱裂,浑身冷汗如浆。
门外,总能听见儿子稚嫩而认真的数数声,带着全然的信任:“阿娘今日用了三张符咒!定是打倒了三个大妖怪!”
后来,她在写给挚友的信笺上曾这样写道:“为娘者的‘演功’,皆是被稚子澄澈目光所逼。痛极欲泣时,亦要强展笑颜,摆出钟进士捉鬼的英姿来。”
其实,聪慧的支小野早已窥破了这层温柔的帷幕。蒙学的夫子发现他总将午膳里配发的几颗红枣悄悄攒下,藏在袖中,便私下询问。
小男孩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阿娘说红枣补血…我想留着给她…让她打妖怪更有力气…”
有一次,丹娘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放血(古代类似化疗的疗法)归来,虚弱得几乎无法行走,却见儿子支小野破天荒地将平日珍爱的泥偶、竹马都收进了箱笼,书案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字迹工整的满分课业。
她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轻声问:“小野今日怎如此用功?”孩子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母亲憔悴的容颜,认真地说:“钟进士打妖怪好辛苦的,小野要做个最省心的看客,不让阿娘分神。”
最后一次被抬入那间萦绕着苦涩药香的净室(病房)前,丹娘将支小野唤至榻前。孩子似乎早有预感,抢着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娘,小野知道!要按时用膳,要用心读书,要听阿爷的话!”
丹娘吃力地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目光如炬地凝视着爱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小野,你听着。阿娘要你做到三件事:第一,要吃好;第二,要练好(身体);第三,要好学。”
话音落下,一直强忍着的支小野,眼泪终于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他扑到母亲怀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哽咽着哭喊出声:“可是阿娘!你都没说要开心…小野要阿娘开心啊!”
丹娘猛地一怔。儿子那带着哭腔的控诉,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心口。她这才惊觉,在漫长而绝望的抗争里,在竭力扮演“钟馗”的坚韧面具之下,她似乎真的…很久很久,忘记了如何去笑。那原本是生命最本能、最温暖的底色啊。
消息最终传入太极宫深处。彼时,晋阳公主李明达(小兕子)正倚在暖阁的窗边,翻阅着内侍省呈上的、从国子监挑选出的优秀蒙童课业。
窗外秋意已深,梧桐叶落。一篇题为《吾母》的文章跃入眼帘,字迹尚显稚嫩,却力透纸背。当读到“吾母非真钟馗也。
然其忍痛楚,斗病魔,护稚子之心,坚毅勇决,尤胜钟馗百万倍矣!”时,小兕子握着纸页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她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深秋寒风中,执着地在宫墙外、在坊市角落寻觅红豆的小小身影;看到了病榻上那位以“钟馗”为盾、以“三好”为剑,为稚子劈开绝望荆棘的母亲。
聪慧敏感如她,更能体会那字里行间深埋的、孩子对母亲“要开心”的渴望与遗憾。
泪水无声地滑过公主莹白的面颊,滴落在泛黄的纸笺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良久,她抬起手,用丝帕轻轻拭去泪痕。
她唤来贴身宫女尘小垚,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小垚捧来了一个精致的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