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二年(711年)深冬,长安城笼罩在罕见的寒潮中。
大明宫含元殿的鸱尾结着二尺余长的冰棱,垂脊上的蹲兽被霜雪覆盖得模糊了轮廓。
含光殿暖阁内,南海进贡的龙脑香在狻猊出香中缭绕,精燔兽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唐睿宗眉宇间的凝重。
皇帝手中那卷以契苾部特制烟熏羊皮制成的国书,\"愿婿于帝室\"四字以赤铁矿混合牦牛血书写,每一笔都带着草原特有的狂放力道。
\"永淳元年,默啜就是在求娶太平公主被拒后,连破蔚州九城。\"睿宗忽然对侍立在侧的玉真公主低语。
太平公主自十二扇紫檀屏风后转出,裙裾上金丝绣成的翟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阿兄可记得去年默啜血洗拔野古部时用的金狼刀?\"她腕间的虾须金镯叮咚作响,那是当年武则天赐予的及笄礼。
\"今时不同往日。\"睿宗取过案头鎏金铜镇纸,重重压在诏书上,\"契丹李失活正与奚族联军叩关,安西都护府急报大食东侵。\"朱笔在\"金山公主\"封号上停顿的刹那,一滴丹砂恰好晕染在\"山\"字顶端,如血染峰峦。
千里外的郁督军山北麓,狂风卷着雪粒击打在可汗金帐的牦牛毛毡上。
默啜用镶满绿松石的匕首分割烤羊,突然将滴着血水的刀尖指向西面:\"看见了吗?当年室点密可汗的金帐就立在碎叶川畔!\"火光映照着他左颊的刀疤——这道疤痕是二十五年前与西突厥阿史那斛瑟罗决战留下的印记。
心腹拾起滚落的银盘低语:\"唐人会识破我们的计策吗?\"
\"他们比我们更需要这场戏。\"默啜割下最肥美的羊尾扔进火堆,\"李旦刚平定谯王之乱,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正在争夺北门禁军控制权...\"他掀翻食案,羊骨滚落在悬挂的紫袍前——那是前岁降将李xx所遗三品官服,\"等处密部看见这件紫服,就会明白谁才是草原共主!\"
十一月壬辰(公历712年1月7日,去冬至仅二十一日),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往来车辙碾成污浊的冰泥。
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学研究者,她敏锐地感受到这座帝国心脏弥漫着的、几乎肉眼可见的焦虑气息——这并非玄学,而是整个统治阶层在面临外部威胁(突厥压力)与内部权力交接(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的暗斗)时,其安全需求(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第二层)受到严重威胁所引发的集体应激反应。
通过叔父贞德本的关系,贞小兕得以特恩许入紫宸殿外廊下的角落侍立,旁观这场决定帝国北方命运的朝会。她的目光立刻被眼前的权力图景吸引。
\"陛下,突厥使者已至馆驿,默啜可汗再次提请和亲之事。\"宦官的嗓音尖利而缺乏温度,在大殿的梁柱间回荡。 御座上的唐睿宗李旦,面容清癯,眼神有些飘忽,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玉如意。
——典型的\"回避型决策者\",她在心里用现代人格理论飞速默记,\"反复摩挲物品是典型的自我安抚行为,用以缓解焦虑,说明他正面临一个两难决策:拒绝和亲,可能招致边患;答应和亲,又恐助长突厥气焰,且需付出巨大政治经济代价。\"
当立于御阶之侧的太平公主开口时,贞小兕更是眼前一亮。\"皇兄,默啜狼子野心,然其势正炽。若能以一位宗室女,换取北疆数年安宁,令其与契丹、奚等部离心,亦是权宜之策。\"太平公主声音清越,语速不急不缓,但站姿微微侧向睿宗,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亲近角度。
\"表演型人格特质明显,\"贞小兕分析,\"她在刻意制造戏剧性效果,通过站姿、语调在群臣面前展现自己与皇帝的亲密关系及决策影响力,以满足其成为关注焦点的深层需求。\"
\"和御史到了。\"叔父低声提醒。
贞小兕望向那位被委以重任的御史中丞和逢尧(摄御史中丞宪衔,方合唐例\"奉使持节\")。他垂眸而立,姿态恭谨,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在象牙笏板上无意识地轻微敲击着。
\"他在进行认知重构,\"她判断: \"试图在内心将这个充满危险与不确定性的出使任务,合理化为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减轻内心的认知失调——即对任务的恐惧与臣子职责之间的冲突。\"
贞小兕琢磨着和大人的往事,心里渐渐有了轮廓。这份档案,倒像是用笔墨给那位千年之前的古人画了幅精神肖像。
和逢尧,岐州岐山人,生在龙朔二年,卒于开元十七年,正正踩着盛唐的鼓点走过一生。
两《唐书》未给他单独立传,事迹零散见于《通鉴》《会要》,还有《太平广记》里引的几段《御史台记》。若用后世的目光为他描摹一幅心性图谱,大抵是这样的——
此人胸怀开阔,心思活络。早年敢扛着鼎拦路上书,已是惊世骇俗;后来遭流放十年,竟能埋首苦读,最终进士及第,足见其求知若渴,心志不凡。只是于自律一节,稍欠火候。公务上固然机敏,却因与太平公主过从甚密而遭贬斥,可见对权势诱惑,少了几分定力。
他性情外放,能量逼人。曾在突厥贵胄面前,当众拽住对方衣袖,言辞犀利,锋芒毕露。只是史书未载他平日交游广阔,这般外放,怕是分人分场合。待人接物上,他诙谐中常带讥刺,同僚间未必讨喜;反倒对异族文化,如突厥、僚人,能生出几分真心体谅。
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应对危机的方式。当年出使突厥,可汗当众指责所赠金鞍并非纯金,场面一时僵住。此事触及三重矛盾:
他自认代表天朝体面,眼前证物却实在有亏,众目睽睽之下,唐使颜面堪忧。只见他当下转换思路,扬言大唐不以金为贵,而以礼为安;又添新解,说汉家重婿,赠鞍寓意长久。说着更上前牵住对方衣袖,以不容回避的姿态,硬是将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这般急智,正是他以高妙话术平复内心焦躁的法子。
他一生求取功名的心极盛。进士高第,官至户部侍郎(高宗龙朔二年改\"度支尚书\"为\"户部尚书\",其副官曰\"户部侍郎\"),每一步都走得别出心裁。对权位亦有其眷恋,尤爱\"鼎\"之厚重,享受在仪式中令可汗身着紫衣再拜的威仪。唯独人情往来看得淡薄,流放庄州十年,只与当地僚人围火而坐;返朝后依旧独来独往,终因未肯经营人脉而再度遭贬。
细看他应对挫折的方式,也自成一家。善用幽默自嘲,将\"鼎舌\"化作谈资,把政场失意转为言语上的凯旋;又惯于理性开解,把\"贪金\"说成\"贪信\",重定是非曲直。当年被女皇流放,他便将满腔郁愤倾注于诗书,十年寒窗,终得东山再起。
史载危急关头,旁人面如土色,唯他高声疾呼,出手阻拦,不见半分怯懦。这般情态,恰似猛兽迎战,将周身气血尽数化作言语与行动的利刃。
若探究其处世之道,或可追溯至早岁——从当年负鼎上书反遭斥责的\"你行我不行\",到十年苦读后笃定的\"我行你不行\",直至殿前交锋时那份\"我行,你也行,但需依我规矩\"的从容。可惜最终因过于执着\"我行你不行\",错判太平公主局势,平生脚本,再度倾覆。
见鼎足已断,他仍对吏卒戏谑道:\"足断舌续,可矣。\"一句笑谈,完成了对浮沉生涯最后的和解。
最终,睿宗采纳了和亲暂缓、先行遣使探听虚实的策略。
而贞小兕,凭借其展现出的(得益于现代知识储备的)对突厥习俗的\"独特见解\"和心理学分析能力,意外地获得了随同和逢尧使团出使突厥的机会。
她知道,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立足,实现\"自我实现需求\"的唯一途径。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默啜企图借大唐声威震慑西域,图谋西突厥故地;而大唐则欲以和亲羁縻突厥,集中精力平定东北边患。
双方各怀心思,却在表面上达成共识。
贞小兕明白,她即将亲眼见证的,是一场顶级的外交表演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