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暖气管道过热的嗡鸣声渗进梦里,贞晓兕迷迷糊糊蹬掉睡裤,裸露的皮肤贴在床单上,却像挨着刚熄火的炕。
一股燥热从尾椎窜上来,身上阵阵发痒,睡意碎得干干净净。她索性爬起来冲了个热水澡,才觉得那股无名火稍稍压下去些。
擦着头发坐回床边时,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是某个公众号的推送。她本要划掉,标题里三个字却钉住了视线:
——夏林煜。
水珠从发梢滴落,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她点开,那条报道写得工整周全:
夏林煜校长当选教育学会教育专委会理事会副主席并参加学术年会。
理事大会是高级别的,在世界中心城市召开。
罗冰冰也出席了会议,湖南人,拥有航空航天大学博士学位,正高级教师、化学特级教师。现任高级教育学会秘书处副秘书长(于近年上任,并于次年试用期满正式任职),兼任高级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学研究专委会副主任委员。
罗冰冰曾历任中学教学副校长、执行校长、区教委副主任、教师进修学校党委书记兼校长、海淀进校教育集团总校长。她在教研与教师教育领域深耕三十余年,主持“高中化学问题情境创设”等多项国家级课题,提出“好课三转向”理论和“教研转型五领域”项目,构建高中化学情境素材模型,并开发系统课程资源。
她长期从事化学教育、科技教育、教师教育、创新教育及学校管理工作,是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获“全国教材建设先进个人”“高级劳动奖章”“高级市扶贫协作先进个人”等荣誉。作为高级教育学会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会理事长,她创办学术品牌活动,积极推动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
高级教育学中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会成立大会在高级市高级区召开。高级教育学会副会长、秘书长杨银付,高级教育学会副秘书长、专委理事会理事长罗冰冰等领导出席会议。经过基层推荐、资格审查、专委会理事会选举,光芒学校夏林煜校长当选为理事会副主席,是省里唯一当选的县区代表。
主题为“面向未来:智能时代教育的发展与变革”。会议采用现场会+在线直播形式,来自世界各地的五万余名教育工作者线上线下参与。夏林煜校长以新任副主席身份全程与会。
未来,光芒学校将依托专委会平台,提升学术与品牌影响力,为教育高质量发展贡献力量。
贞晓兕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的脸,胃部又开始隐隐抽搐,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缓慢地拧。
报道配了张合影。夏林煜站在第三排靠右的位置,西装笔挺,笑容是精心调试过的弧度——沉稳、谦和、恰如其分。他身边站着个娇小的女人,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睛在合影的瞬间瞪得微微发亮,正是佟小南。她挨他极近,手臂似碰非碰。照片底下有一行小字说明:“与会副主席与学术委员会成员合影”。
佟小南——这个名字让贞晓兕喉头发紧。
那个个子不高、皮肤白得像瓷、瞪起眼睛时瞳孔里有种异常亮光的女人。她总是一身妥帖的套装,说话轻声细语,却在没人的走廊里用高跟鞋尖碾过贞晓兕的脚背,指甲掐进她胳膊内侧最嫩的肉,贴着她耳朵吐气:“离他远点。你配不上。”
佟小南有丈夫,有个上小学的儿子,但这不妨碍她在某个系统内织就一张纤细而柔韧的网。她像一株藤蔓,攀附着能触到的一切树干——夏林煜是其中最新、也最得力的一根。如今,她甚至把自己的弟弟佟石头也安排进了光芒学校,就在总务处,一个清闲却要害的位置。
夏林煜知道吗?贞晓兕想起他曾经评价佟小南:“小南老师办事利落,人际上很周全。”他说这话时神情坦然,仿佛那只瞪起来吓人的眼睛、那些背地里的掐拧,从未存在过。
胃部的抽搐变成了持续的钝痛。贞晓兕关掉屏幕,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地热管道持续的嗡鸣,像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发酵、膨胀。
她躺回去,闭眼。黑暗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夏林煜站在海淀那个灯火通明的会场里,接过烫金的副主席证书,与各路人物握手、合影、谈笑风生。佟小南站在他侧后方半步,微笑,目光扫过全场,像在清点自己的领地。
而几百公里外,贞晓兕在鸿胪寺的书库里整理着西域贡品的旧名录,指尖沾着洗不掉的陈年墨灰,胃痛如影随形。
夜还很长。暖气太热,热得人皮肤发紧,心里却一阵阵发寒。
早晨七点,贞晓兕还是准时醒了。胃痛像生物钟一样精准。她吞了两片胃药,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眼底的青黑。三十四岁,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纹,不是笑纹,是那种常年微蹙眉头留下的痕迹。
她煮了碗白粥,坐在窗边小口喝着。十一月的长春,窗外灰蒙蒙一片,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抖。手机又振动了,这次是工作群的消息。她瞥了一眼,继续喝粥。
但手指有自己的意志。她又点开了那个公众号,翻到历史消息。第二条推送的标题跳出来:
教育观察咖,校长思想汇:夏林煜畅谈“东北振兴,学校何为”
十一月的上海透着湿冷,但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校长培训中心的会议厅内却暖意融融。“教育观察咖,校长思想汇”论坛在此举行,聚焦“规划先行,引领学校高质量发展”主题,汇集了来自全国的教育政策专家、知名校长与研究者。
北华师大附属京华实验学校书记、校长夏林煜作为东北地区代表应邀出席,并做主题分享。
贞晓兕的指尖停在屏幕上。北华师大附属京华实验学校——他调任了,从光芒去了京华,而且是书记校长一肩挑。她竟然不知道。不,她应该知道的,如果她还像从前那样关注他的每一个动向的话。但她已经很久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了。
她继续往下读。
报道详细记录了他的演讲内容:《东北振兴,学校何为——人口流失背后的基础教育校本位思考》。那些句子,那些思路,熟悉得让她心口发闷。
“当人们谈论东北振兴时,往往聚焦于产业、投资、政策,”报道里引用他的话,“但一个地区若留不住家庭,尤其是那些重视教育的家庭,任何振兴都如沙上筑塔。学校的使命,恰恰在于成为那个‘让人不愿离开、甚至愿意为之而来’的核心理由。”
贞晓兕闭上眼睛。这些话的雏形,最早是她写在草稿纸上的。
五年前,夏林煜还是光芒学校的副校长,竞争正校长位置的关键时期。他在书房里踱步,眉头紧锁:“晓兕,这个汇报材料我怎么写都觉得差点意思。上面要看办学思路,要新颖,要有格局。”
她那时刚泡了枸杞茶端给他,放下杯子,拿起他写了一半的稿子。看了十分钟,她说:“你太纠结于具体措施了。要先立魂。现在东北最大的问题是人口外流,那学校就该思考自己在这个大背景下能做什么——不是被动适应,而是主动成为解决方案。”
她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学校应成为区域发展的‘活性细胞’,要从‘办学’转向‘营城’。”
夏林煜眼睛亮了。那晚,他们讨论到深夜。她帮他梳理逻辑,寻找理论支撑,打磨每一个比喻。最后那份汇报稿,百分之七十的内容出自她的构思和文字。
后来他成功了,当上了校长。庆功宴上,他感谢了领导、同事、家人,甚至感谢了学校的保洁阿姨。唯独没有提她。
但贞晓兕知道——也许只有她知道——那天深夜,他醉醺醺地来到她公寓楼下,没有上楼,只是坐在花坛边,给她发了条信息:“晓兕,今天台上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信。我只信你。”
她当时没有回。第二天见面,他又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夏校长,仿佛那条信息从未存在。但她记得,记得他语气里罕见的、卸下防备的疲惫。那是他少有的、不属于“夏林煜”这个完美人设的时刻。
宴后,他喝多了,搂着她的肩说:“晓兕,今天场合特殊,有些话不方便说。但你懂我的,对不对?”
她点头,说:“我懂。”
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懂的。直到两个月后,她受邀去光芒学校做个关于“西域文化交流”的小讲座——那是她的专业领域。讲座结束,夏林煜作为校长礼节性地陪同她走出报告厅。在走廊拐角,佟小南“恰好”出现。
“夏校长,这份文件需要您签个字。”佟小南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睛却盯着贞晓兕,上下打量。
夏林煜接过文件,低头签字。佟小南就站在贞晓兕身边,很近。然后,贞晓兕感觉到脚背一阵剧痛——那双精致的高跟鞋的细跟,正精准地碾在她的脚趾上。
她倒抽一口冷气。佟小南却“哎呀”一声,仿佛刚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您站在这里。”但她的手同时抓住了贞晓兕的手臂,指甲掐进内侧的肉里,脸上却是无辜的笑容。
夏林煜签完字抬头:“怎么了?”
“我不小心踩到这位老师了。”佟小南松开手,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里那种异常的亮光让贞晓兕后背发凉。
“没事吧?”夏林煜看向贞晓兕,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关切。
贞晓兕摇头,喉咙发紧。
佟小南凑近一步,假装帮她拍打不存在的灰尘,嘴唇几乎贴到她耳朵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离他远点。你配不上。”
那一刻,贞晓兕明白了。夏林煜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选择看不见。因为佟小南的“周全”对他有用,而她贞晓兕的“懂得”,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
后来她想,也许夏林煜的“选择看不见”里,也有一丝对她的保护——他太清楚佟小南的手段,也太清楚自己在仕途上升期不能有任何把柄。所以他用冷漠筑墙,以为这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但他不懂,这种“为你好”的冷漠,比佟小南的恶意更伤人。
从那天起,她的胃就开始痛了。
白粥凉了。贞晓兕把剩下的倒进水槽,水流冲走了米粒,也冲走了她短暂的失神。
她该去上班了。鸿胪寺博物馆的研究员工作清贫但安稳,适合她这种“需要静养”的人——医生诊断她的胃病是“应激性黏膜病变”,建议避免压力环境。离开教育系统,躲进故纸堆,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疗愈方式。
但故纸堆也有故纸堆的ghosts。
整理到一份唐代西域使臣的贡品清单时,她看到一行小字注解:“碎叶城贡青金石百斤,色湛蓝如夜穹,然多杂斑,须精选。”
她想起夏林煜的眼睛。也是那种深蓝色,在专注看人时,会有种动人的诚恳。她最初就是被那双眼睛蛊惑的。那时他们都年轻,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发言,关于“教育公平的在地化实践”,观点不算新颖,但他讲述时的神态有一种罕见的真诚——至少她当时以为是真诚。
会后她去找他讨论,两人从会议室聊到咖啡馆,再聊到深夜的街头。他说起自己的教育理想,说起想办一所“真正留住孩子心”的学校。她被他眼中的光打动,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遇到了志同道合者。
现在想来,那可能只是他的一种能力:他能让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觉得自己是被特别理解的,是被看见的。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武器。
贞晓兕后来见过夏林煜与那些女性领导打交道。省教育厅那位五十出头、以严谨着称的副厅长,在他面前会不自觉地放松肩线;教育部下来调研的那位年轻司长,会特意多问他几个问题,眼神里有欣赏;就连最难搞的督导组组长,他也能恰到好处地接住话茬,既不过分谄媚,又不失尊重。
他太懂分寸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展现才华,什么时候该收敛锋芒;知道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语气,递什么样的话题。这种圆滑不是天生的,是他在无数个场合里观察、模仿、试错练就的生存技能。
但贞晓兕见过他卸下这层技能的时刻——只有在她面前。他会瘫在沙发里,抱怨某个领导“根本不懂教育”,会为了一篇论文的措辞焦躁地揪头发,会在深夜写稿写累了,把头靠在她肩上,什么也不说。
那些时刻,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他那些完美的面具之下,只对她展露真实。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展露的也许是真的疲惫、真的焦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卸下装备,而她恰好在那里。
最初几年是美好的。她帮他写课题申报,梳理办学思路,甚至在他忙不过时代笔写一些不太重要的发言稿。他总说:“晓兕,你的文字有魂,我的只有骨架。我们是天生互补。”
她信了。她沉浸在这种“互补”的幻觉里,以为自己的才华通过他得到了延伸,以为他们的结合是精神与行动的统一。她甚至觉得,不求名分也没关系,真正的理解超越形式。
直到那份致谢词。
直到佟小南的高跟鞋。
直到她发现,他书架上的荣誉证书越来越多,而她的胃药瓶子也越来越满。
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认知失调”:当人们的行为与自我认知不一致时,会产生心理不适。贞晓兕的失调在于,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独立、清醒的女性,却在一段关系中允许自己成为彻底的“工具”。更痛苦的是,这个工具被使用完后,没有被珍惜地收起,而是被随意丢弃在角落,而使用者甚至不承认使用过它。
这种否认,比利用本身更伤人。
午休时,贞晓兕又点开了那篇关于上海论坛的报道。她细细读着夏林煜提出的“三大战略定位”:
定心丸(对内核心):通过提供超越预期的教育质量与体验,成为留住本地中高端家庭的“压舱石”。
王牌码(对外核心):通过打造独特的教育品牌与稀缺的入学价值,成为我省吸引外部人才的“关键筹码”。
生态核(系统核心):深度激活北华师大的学术资源,构建一个能够自我进化、持续引领的区域教育创新生态,成为驱动变革的“核心引擎”。
每个词都打磨得精准,每个概念都层层递进。这确实是他的风格——不,这曾经是他们的风格。那种将教育问题系统化、战略化的思维方式,最早是她带给他的。她学历史出身,擅长从宏大的时空脉络中定位具体问题;他原本更侧重实操,是她教会他如何“上接天线,下接地气”。
报道最后一段写道:
“论坛结束后,夏林煜被几位校长围住交换联系方式。他微笑应对,言辞得体。当人群散去,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助理发来的消息:‘分享很成功。稿件已按您的要求整理,佟主任已复审。’
‘佟主任’三个字让他目光微顿。他想起佟小南那双大眼睛,此刻或许正在办公室里审阅着这篇即将发布在京华学校官网上的新闻稿。她的弟弟佟石头,如今也在总务处安置稳妥了。
夏林煜收起手机,整了整西装前襟,走向下一个等待寒暄的同仁。窗外的上海华灯初上,这片繁华与他所论述的东北黑土地相隔千里,但此刻,他仿佛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至少,在今天的论坛上,他成功地让所有人相信了这一点。”
贞晓兕读到这里,忽然冷笑出声。旁边的同事抬头看她:“晓兕,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看到个笑话。”
确实是笑话。夏林煜在上海大谈“东北振兴,学校何为”,而他的学校正在成为关系网的温床。佟小南、佟石头……这些人不会关心什么教育生态核,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位置是否稳固,利益是否得到保障。
但夏林煜需要他们。佟小南能帮他处理好各种“人际周全”,佟石头能在总务处帮他“灵活处理”一些事情。而贞晓兕能给他什么?只有思想和文字。一旦这些被汲取完毕,她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可她又想起那些深夜的对话,想起他靠在她肩上时,呼吸里真实的疲惫。想起有一次她重感冒,他推掉了一个重要饭局,在她公寓厨房里笨拙地煮粥,米还夹生,但他端着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演成分。
这些瞬间是真的。她确定。
但问题就在于:真心瞬息,利益永恒。他可以在某个时刻对她付出真心,但这真心永远排在他的前程、他的形象、他的得失之后。就像那碗夹生的粥,感动是真的,难吃也是真的。你不能因为感动,就强迫自己咽下整锅夹生饭。
胃又开始痛了。她起身去接热水,看着窗外的枯枝。心理学上还有一种现象叫“创伤后成长”,指人在经历创伤后可能发展出新的力量。但贞晓兕觉得自己没有成长,只是学会了更精确地疼痛。
她恨他吗?恨的。恨他利用她的爱和才华,恨他否认她的贡献,恨他选择佟小南那样的人而不是她。
但她又希望他好吗?奇怪的,是的。看到他在专业领域获得认可,她会有种复杂的欣慰。仿佛他证明了她的眼光没有错——她爱过的男人确实优秀。仿佛他的成功,也间接证明了她的价值:你看,我辅助过的人能走到这么高。
这种矛盾心理折磨着她。理性上,她知道夏林煜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的爱仅限于他自己。但情感上,五年的投入不是那么容易剥离的。她在他身上投射了太多自己的理想、才华和期待,以至于他的成败依然牵动着她的神经。
这就像投资了一只股票,明明知道这家公司有问题,却还是忍不住关注它的涨跌,因为你在它身上投入了太多本金。
下班后,贞晓兕没有直接回家。她去了常去的咖啡馆,坐在角落,点了一杯热牛奶——咖啡会刺激胃。
咖啡馆的电视在播放新闻,恰好是教育专题:“吉林省多措并举推动基础教育高质量发展……”画面里闪过几所学校的镜头,没有京华学校,但贞晓兕还是下意识地寻找夏林煜的身影。
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认真的对话。那是她决定离开教育系统、接受博物馆offer的前一天。她约他出来,想为这段关系画一个句号。
“我要去鸿胪寺博物馆了。”她说。
夏林煜沉默了一会儿,问:“因为胃病?”
“因为我想活着。”贞晓兕说得很平静,“再在你身边,我会死。”
他皱眉:“晓兕,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什么?”她打断他,“夏林煜,你看着我,诚实地回答:你爱过我吗?哪怕一点点,像爱一个平等的人那样爱过我?”
他避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你需要我。需要我的脑子,我的笔,我的理解和包容。但你需要的是我吗?还是只是一个能提供这些功能的存在?如果换一个人,也能做到这些,你会选择她吗?”
夏林煜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去了江边,一个人坐了很久。他的助理后来偶然提起:“夏校长那天回来眼睛是红的,我从没见过他那样。”但那又怎样呢?他没有追上来,没有挽留,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事来证明她的重要性。他的真心,永远停留在“内心波动”的层面,从未转化为“行动选择”。
贞晓兕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你知道吗,最让我难过的不是你不爱我,而是你甚至不屑于骗我。哪怕你说一句‘爱过’,我都会好受些。但你不说,因为你连骗我都觉得是浪费精力。”
“晓兕,我不是……”
“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擦掉眼泪,“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以后你的报告自己写吧,你的战略自己想吧。还有,小心佟小南。她看你的眼神,不像看爱人,像看猎物。”
她起身离开,没有回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里,她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学马术,练潜水,尝试相亲,虽然都不了了之。她以为自己在慢慢好起来,直到今晚,直到看到那两篇报道,胃痛再次袭来,她才明白:有些伤疤看似愈合,底下却还在化脓。
咖啡馆的门开了,冷风灌进来。贞晓兕拢了拢外套,小口喝着热牛奶。心理学上说,走出这种困境需要完成“哀悼”——承认失去,感受痛苦,然后放手。
但她哀悼的是什么?一段从未真正存在的爱情?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灵魂伴侣?还只是那个曾经天真投入、相信“才华会被珍惜”的自己?
也许都有。
夜深了,贞晓兕回到公寓。地热还是太热,她索性关了阀门,房间里渐渐冷下来。她裹着被子,在黑暗中睁着眼。
手机就在枕边,她知道只要搜索,就能找到更多关于夏林煜的消息:他又获得了什么奖项,参加了什么会议,学校又有什么新举措。那些报道里会充满“卓越”“引领”“创新”之类的词汇,塑造出一个完美的教育者形象。
她曾经也是那个塑造者之一。
现在她不是了。但那个被塑造出来的形象,依然活在她的记忆里,与她实际认识的夏林煜形成割裂。这种割裂让她困惑:她爱的到底是那个真实的男人,还是她亲手参与塑造的幻象?
心理学上有个“吊桥效应”:人在危险环境中容易把心跳加速误认为心动。贞晓兕想,也许她和夏林煜之间也是某种“吊桥效应”——她在他追求事业上升的紧张过程中,把自己辅助他成功的成就感、见证他成长的欣慰感,误认为了爱情。
而他,可能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爱的只是那个不断攀升、不断获得认可的自我。爱情、友情、甚至亲情,对他而言都是这个自我扩张的养分或工具。佟小南如此,她贞晓兕也如此,区别只在于使用方式和时间长短。
不,不是这样。贞晓兕忽然想。她见过他看她的眼神,在那些不设防的瞬间。那不是看工具的眼神。那是看同类、看知己、甚至看……爱人的眼神。只是这种眼神太珍贵,珍贵到他舍不得多用,珍贵到一旦与他的前程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收起。
这才是最残酷的真相:他爱过她,真心地。但这真心,在他的价值排序里,永远不是第一位。
想通了这一点,贞晓兕忽然觉得胃痛减轻了些。
不是原谅,不是释怀,而是一种冰冷的清明:她终于接受了自己在他生命中的真实位置——一个他曾真心对待、但永远不会被放在首位的人。这个认知很痛,但比之前那种模糊的“他不爱我但他需要我”的幻觉要真实得多。
真实的东西,哪怕残酷,也比幻觉更有力量。
她坐起来,打开台灯,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她曾经为夏林煜写的各种提纲、草稿、思路片段。她一页一页地看,然后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叠在一起。
最后,她拿起打火机,走进卫生间。把那些纸页放进洗脸池,点燃。
火焰腾起,映着她的脸。那些曾经倾注了心血和爱的文字,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她看着,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
烧完了,她打开水龙头,灰烬随着水流冲走,消失在下水道深处。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不是胃痛,而是一种时空错位般的晕眩。卫生间瓷砖的纹路开始扭曲、旋转,仿佛沉入水底时看到的最后光影。耳边响起奇异的声音——不是暖气嗡鸣,而是某种遥远的风铃声,混杂着马蹄嘚嘚、驼铃叮当、还有模糊的人声,说着她听不懂却莫名耳熟的语言。
她扶住洗手台,低头看见水面倒映的脸——还是她的脸,但发髻变了,变成了唐代女子的样式,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素色的圆领袍。
“不……”她喃喃道。
眩晕更强烈了。她闭上眼睛,感到身体在坠落,又像是在上升。那些烧掉的文字,那些未完成的情感,那些在心底积压了太久的遗憾与不甘,此刻仿佛化作了某种能量,撕裂了时空的织物。
再次睁开眼时,寒冷刺骨。
不是现代暖气停掉后的那种冷,而是真正的、深冬的、没有玻璃窗阻挡的严寒。她发现自己跪坐在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地面是光滑的桐油木板,四角燃着炭盆,但热气根本传不到她这里。
她身上穿的确实是唐代女官的服饰——浅青色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革带,头发梳成简单的椎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周围还有十几个人,男女都有,都穿着类似的官服或宫装,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有笔墨纸砚。
正前方,一位紫袍官员端坐着,声音洪亮:
“——今日鸿胪寺主簿候选之试,题为《论蕃客来朝之礼与边贸之利》。诸生需在一个时辰内成文,须兼顾礼制与实务,文理俱佳者,择优录用。”
贞晓兕低下头,看见自己面前的纸上,已经写下了名字:
贞晓兕,年廿四,京兆人士,前国子监算学博士贞元吉之女。
她抬起手,手指纤细,掌心没有常年握笔的老茧——这不是她三十四岁的手,这是更年轻的手。她看向铜镜中的倒影:脸确实是她的脸,但更饱满,眼神更锐利,没有那些因长期胃痛和失眠留下的疲惫痕迹。
这不是梦。
或者说,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炭火的气味,墨锭研磨时的细腻触感,周围考生们紧张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不是因为爱情,不是因为夏林煜,而是因为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兴奋。
她拿起笔,蘸了墨。
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那些关于西域贡品、蕃客礼仪、边贸关税的知识,那些她在现代鸿胪寺博物馆整理了无数个日夜的内容,如泉水般涌出。她不再是为谁写稿,不再是为谁铺路,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给一个不懂得珍惜的男人看。
她写的是她的专业,她的热爱,她自己。
笔走龙蛇,文思如潮。一个时辰后,她交上了卷子。
紫袍官员收卷时,多看了她一眼:“贞娘子?令尊贞博士当年以算学闻名,想不到你文笔也如此扎实。”
贞晓兕躬身行礼:“大人过奖。”
走出考场,站在鸿胪寺的庭院里,贞晓兕抬头看着长安城灰蓝色的天空。寒风凛冽,吹得她袍袖翻飞,但奇怪的是,胃一点也不痛。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现代那个她,被困在一段扭曲的关系里,被困在“被爱过但不被选择”的创伤里,被困在“恨他又希望他好”的矛盾里。她选择了逃避,躲进博物馆,但身体记住了痛苦——胃痛,就是身体在替她说话:你还没有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而现在,在这个时空里,她成了真正的鸿胪寺主簿候选。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庞大、更复杂、但也更纯粹的系统:这里有明确的规则,有公开的竞争,有凭才华就能被看见的可能性——当然,这里也有权力斗争,有裙带关系,有比佟小南更精于算计的人。
但这一次,她是为自己而战。
这个穿越不是偶然的逃脱,而是一种必然的回归。
现代贞晓兕的专业是心理学,选修了西域文化交流史,她整理的那些故纸堆,本就是唐代鸿胪寺的日常。她对权力与真心关系的困惑,对“被爱过但不被选择”的痛苦,在唐代的官场语境下,会得到更尖锐、也更清晰的映照。
而唐代贞晓兕——这个十三四岁、父亲早逝、需要靠自己的能力谋取出路的女子,她的清醒、才华与坚韧,正是现代贞晓兕内心那个被压抑的自我的投射。
两个时空,同一个灵魂。现代线是“果”,是创伤与疗愈的过程;古代线是“因”,是重新学习如何在一个权力系统中保有自我、运用才华的课堂。
当贞晓兕在唐代鸿胪寺里,面对那些试图将她文章据为己有的上司,面对那些想通过联姻将她纳入麾下的势力,她会怎么做?
她会想起夏林煜,想起佟小南。
但这一次,她不是那个默默忍受的辅助者。她会用唐代的规则,打一场漂亮的仗——用才华赢得尊重,用智慧守住底线,用实力证明:女人的价值,不需要通过男人来定义。
而她在古代获得的每一次成长,都会反过来疗愈现代的伤痛。当她学会在唐代官场中站稳脚跟,当她不再需要靠谁的认可来确认自我价值,现代那个深夜胃痛的她,也会慢慢好起来。
地热还会过热,夏林煜还会出现在新闻里,但那些不会再让她失眠。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心是刹那的火花,自我才是永恒的灯塔。他可以爱过她,也可以不选她。这不妨碍他曾真心,也不妨碍她继续前行。
就像此刻的长安寒风,刺骨,但清醒。她站在这里,凭自己的笔墨争取一个位置。没有夏林煜,没有佟小南,只有她自己,和这片辽阔的天空。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贞晓兕——东北的早市——在摩肩接踵中再次醒来。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清晰的梦。梦里她在唐代长安,参加了鸿胪寺的考试,写下了关于蕃客礼制的文章。醒来时,胃是平静的,心也是平静的。
她起身,打开电脑,搜索“唐代鸿胪寺主簿职责”。
大量的史料涌现出来。她一条条读着,那些在梦中模糊的细节,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她甚至能背诵出自己梦中写的那篇文章的起首几句。
这不是梦。
或者说,这不只是梦。
她关掉网页,泡了杯红茶。热气氤氲中,她微笑起来。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晓兕,这周末回家吃饭吗?你王阿姨介绍了个男孩,博士毕业,在大学教书……”
贞晓兕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妈,这周末我要准备一篇很重要的论文。关于唐代鸿胪寺的职官制度。下周吧,下周我回去。”
“至于互相被物化定价的相亲……”
“随缘就好。”她说,“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挂掉电话,她打开文档,开始写下标题:
《唐代鸿胪寺主簿的选任与职能考论——兼论蕃客管理中的礼制与实务平衡》
键盘敲击声清脆而有节奏。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她手上——那双手,既有现代女性的纤细,也仿佛带着某种千年传承的力量。
地热还是有点热,但这次,她没有关掉它。她只是起身,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冷空气涌进来,与室内的暖气交融,形成一种舒适的平衡。
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不再炽热地爱,也不再冰冷地恨。她找到了第三种状态——一种温和的、坚定的、向着更广阔时空敞开的平静。
她终于可以承认:夏林煜爱过她,真心地。但这真心,终究没有重到让他为自己放弃什么。
她也终于可以承认:这没关系了。因为她的世界,已经比他所能给予的,广阔得多,富裕得多。
而贞晓兕,终于成了自己生命的主角——在两个时空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