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心怀侥幸了!如今王不佞和张莲旭都得靠我了,必须振作起来!”
如此想着,孙必振拔出长矛,掐了一个孵磷咒,又用无中生火的法术点燃磷,磷火照亮周围。
犹如死尸一般的蒙金司从靛蓝色的火光中现身,手里握着宝剑,身后跟着一辆狞笑的火车。
火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掩护着蒙金司,它掀开鞘翅,从中落下许多碎尸,碎尸一落地,便用畸形扭曲的方式朝孙必振袭来,或蠕或爬,或扭或滚……
难怪孙必振往鞘翅里爬时会闻到怪味,原来那里面装着蒙金司用来施法的碎尸。
蒙金司步步紧逼,孙必振担心他朝伤员发起攻击,忙道:
“师兄!你们快躲起来!”
孙必振回头看去,话未说完,张莲旭和王不佞已经消失不见。
幻术再度裹挟了孙必振,周遭的景物剧烈变化。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又升了起来,太阳咧着嘴笑。
太阳笑,太阳像一枚发霉的鸡蛋,裂开了,从中冒出无数蜒蚰和蜈蚣,而后这些虫子落在了地上,每一只都有半米长,缠绕在孙必振的腿上、胳膊上,啃咬他的手指,戳刺他的后背。
孙必振感到毛骨悚然,他知道这些虫豸在现实当中都有原形,奈何他无法对号入座,只顾的上挥舞长矛,将虫子一一扫开,再从口中喷出断手,驱使断手帮自己制服虫群。
蒙金司提剑杀了上来,他身后的虫群以火车为轴心发起冲锋,朝孙必振群起而攻。
火车变成了巨大蜘蛛,蜘蛛长着一张苍白的脸,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尖牙利齿,只有紫色的舌头和开裂的嘴唇。
蒙金司和他的仆从来势汹汹,面对这群牛鬼蛇神,孙必振反倒笑了:
“很好,我看不到师兄他们,却能看到你,说明你和我在同一个幻境里:你也看不到他们。”
如果蒙金司看不到张莲旭和王不佞,孙必振就无需分心保护二人,可以战个痛快了。
虽然身上的炁只剩下一半,但孙必振已经得知了芦荟幻术的弱点,相比于初入幻境时,现在的他有自信在幻境中破敌。
“我呢,不是什么聪明人,既没有召潮司那样深厚的幻术理解,也没有李大圣那样拨云见日的法术,但论疼痛耐受力,我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蒙金司听不懂申文,不明所以,他提剑朝孙必振的心口刺去,本以为孙必振会持矛格挡,没想到孙必振不躲不闪,任由蒙金司将剑戳进了胸膛。
剧痛袭来,孙必振不怒反笑,脸上浮现起无数血手印,仿佛有数千只手嵌在他头颅之中,像狗那样爬来爬去,爬过的地方如流血般通红,最终为孙必振戴上了一张纯红的脸谱。
换做普通的幻术,如此痛楚早已破除幻象,但这芦荟幻术却只是摇晃起来,丝毫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召潮司说的没错,只要你不配合,这幻境是不会解除的,但那意味着……”
孙必振抬起右手,右手的六指开始生长分岔,手指上长出了手,小手又长出手指,手指上长出手,手上长出手指……
“……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蒙金司大惊,无数手指无限循环的景象让他神智动摇,赶忙拔剑后撤,却被长着无数手指的手——又或者是长着无数手的手指——按住了肩膀。
“别急着走,来和我耍!”
依靠剧痛,孙必振在意志力层面占据了上风,幻境的天平开始倾斜,孙必振得以操纵幻境、为己所用。
在蒙金司眼中,此刻的孙必振满脸是手,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手:树是手,树叶也是手;大地是手,天空也是手;孙必振是手,孙必振的仆从是手,自己的仆从和火车都变成了手,乃至于……乃至于他自己,也变成了手。
蒙金司感到一丝久违的恐惧,他慌忙掐诀念咒,却意识到自己是只手,没有嘴巴,念不了咒。
“嘻嘻,你没当过手,不知道如何用手念咒吧?”孙必振笑道,满脸的手抖个不停。
虽然有那么一刻感到动摇,蒙金司毕竟经验老道,他很快意识到,虽然孙必振凭借痛苦占据了幻境的主导权,但他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他的意志力本不如我,他之所以能支配幻境,全靠痛苦加持,这就意味着他不能伤害我。”蒙金司清醒地想到。
蒙金司没有想错:如果他受伤并感到痛苦,对幻境的支配力就会超过孙必振,天平会再度倾斜,重回他这一侧。
想通这点后,蒙金司立刻不害怕了,他望着孙必振的手,用脸上的手竖起了中指。
“来,任你现在支配了幻境,又能把我怎样?”蒙金司心想。
孙必振的回答非常耐人寻味:
“这一次,我打算用脑袋解决问题。”
“呵,别傻了,申国人,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孙必振不语,只是用双手扣住了蒙金司的肩,向后仰头,随后用头猛撞蒙金司的面部。
只听得一声闷响,蒙金司脸上的手消失了,变回了金色面具,孙必振的脸也变回了原样,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块青中发白的瘀伤,隐约透着血色。
蒙金司一愣,随即发出冷笑。
“蠢货,黄金王恩准我染上麻风绝症,虽然行动不便,但得神应允,丧失了大部分的痛感,纤维化的皮肤更是比金属还要硬!你这是自寻死路!”
原来蒙金司脸上的面具并不是面具,看似金属质感的金色面具,实则是染上绝症后变异的人脸,虽为血肉,却已和黄金一般坚固。
黄金质地柔软,但蒙金司的脸并不柔软,反倒坚硬异常,孙必振一头撞下去,顿时头晕目眩。
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继续用脑袋撞向蒙金司的脸。
几轮撞击后,蒙金司的脸只是略微凹陷,孙必振却已经头破血流,血顺着他歪曲的鼻梁往下流淌,淌在他发紫的嘴唇上,最后落在了地上。
孙必振喘着粗气,蒙金司继续冷笑。
笑着笑着,蒙金司突然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觉,孙必振的脸正在逐渐变色,破碎的额头也在徐徐复原。
“what?”蒙金司惊呼出一个单词。
这次轮到孙必振笑了。
笑声中,孙必振的脸缓缓化作面具,却不是蒙金司那样毫无表情、充满神性和悲悯的金色面具,而是一副陶土色的面具,表情类似申国出土的东汉击鼓说唱陶俑——嘴角高高扬起,眼角和额头堆满欢乐的褶子,满是鲜活的笑意和生命力。
周遭仿佛响起大汉的鼓点,孙必振的肩膀开始前后抖动,他的嗓子里发出节拍分明的喉音,仔细听,那鼓点和喉音却在演奏《地狱中的奥菲欧》,好一个中西合璧!
蒙金司生平头一遭感受到申国人的威慑力:在他成为大祭司之前,他曾和亚洲人周旋于战场,他曾战胜萨拉丁,曾击退伊斯兰的部队,天国许给他长生,而神祗让他进入地狱……但他从未见过申国人,不知道亚洲东方有这种艺术存在,更不知道如何与之对抗。
戴上面具的孙必振……不,那不是面具,和蒙金司一样,那所谓的面具,实则是孙必振的脸。
成为面具的孙必振没有说话,他又朝着蒙金司的脸用力撞去,这次,二人都感到一阵晕眩。
“公平多了!”孙必振笑道。
换做其他人,即使戴上了很硬的面具,也注定无法用头碰头的方式击败蒙金司,这是因为,蒙金司不但脸皮坚硬,而且身患麻风绝症,痛感微弱,凡人想要用头撞头的方式击败他纯粹是痴人说梦。
但孙必振却不是凡人:他噬魂夺魄的润完美复刻了蒙金司的能力,让二人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追平了两人之间的差距。
在此基础上,孙必振不断吸收着蒙金司的炁,敌人变弱、自己变强,因此才能占得上风,在这场硬碰硬的游戏中处于优势地位。
更重要的是,孙必振用自己的头去碰撞蒙金司的头,二人感受到的痛苦完全一致,这样一来,幻境的天平就始终倾向孙必振这一侧,确保他能用幻境限制蒙金司的行动,让对方逃无可逃。
如是,孙必振无休止地用头颅撞击蒙金司,随着噬魂夺魄的润生效,他攫取了蒙金司的能力,痛感渐渐变弱,胸口的痛楚几乎消失了,力气也变得比以往更大。
几轮下来,孙必振的面庞只是微微发白,蒙金司的面具却已经坑坑洼洼,黄金下方渗出血来,形如面具的脸上开始生出细小的裂纹。
照这样下去,孙必振获得胜利是迟早的事。
但这一切是真的吗?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无比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了,孙必振的额头沾染了血,蒙金司的面具裂开,似乎昏了过去。
孙必振如释重负地松开手,任由蒙金司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
就在孙必振自以为胜利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就好像自己刚刚跑完马拉松,晕眩伴随着呕吐的欲望涌上来,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噬魂夺魄的润失效了,脸变回了原来的形状,身上的炁也随之散去,只剩下额头上斑驳的血迹和胸膛上汩汩冒血的窟窿。
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己倒下了?
孙必振伏在地上,“咕”地一声吐了出来,他用模糊的视野看着自己的呕吐物,混着血和脓,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填了棉花,使不上力气,说不出话,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动弹不得,动弹不得……
另一边,蒙金司缓缓爬起身,走到了孙必振面前,抬手,从上到下捋了自己的脸颊一把,原本凹陷变形的面部恢复如初,孙必振的脑壳撞击兴许弄疼了他,但并未真正击倒他,方才面具开裂的惨象只是演给孙必振看的。
果然,像蒙金司这样近千岁的大祭司,哪里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Good.”蒙金司言道。
幻象消散,蛞蝓司从火车身后走了出来,看着倒在自己呕吐物中挣扎的孙必振,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
“你不该告诉我你是戏命司的,真的,你……不该告诉我的……”蛞蝓司苦恼道。
在蒙金司的淫威下,蛞蝓司指认孙必振就是戏命司,这,才是蒙金司将召潮司等三人传送走的根本原因:他要孤立戏命司,与之决一死战。
作为无光地狱内人脉最广的大祭司,戏命司的润却不出名:噬魂夺魄,只要用手接触到敌人,就能吸取敌人的炁,而且能攫取敌人的润;加上戏命司本尊有无数双手,敌人避无可避,这一能力可谓无解。
千年来,戏命司的噬魂夺魄技艺早已登峰造极:无论多么复杂难懂的润,只要被噬魂夺魄攫取到手,他都能举重若轻地使用,而且用的比原主更好。
正因如此,想要刺杀有着噬魂夺魄能力的戏命司,刺客不能过分依赖自己的润;无论多么强大的润,在戏命司面前都会化作无形:你以为自己的润很强大?殊不知戏命司比你更会利用你的润。
唯有像刘高兴和猎人邓那样惯用物理攻击的猎人,才能在和戏命司的战斗中发挥全部实力,燕崇武派刘高兴和猎人邓去对付戏命司,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寻常人不知道戏命司的能耐,但有预知能力的司书却很清楚;珊瑚教司书林冲早知道戏命司有噬魂夺魄的能力,因此执意要让黄金教的帮手参与刺杀行动。
林冲的选择非常明智:既然戏命司需要用手接触到敌人才能发动能力,那就来一个“以眼还眼,以手还手”,派有传染病的人去执行刺杀;如果戏命司胆敢触碰刺客,就会染上疾病,病发而死。
这就是蒙金司参与刺杀行动的原因:蒙金司的身份地位比白垩司只高不低,按理说,他这样的角色不该参与刺杀;何况刺杀戏命司是白垩司的事情,蒙金司派米苋米菔听凭白垩司差遣,已然仁至义尽,没有义务亲自动手。
原本,刺杀小队只有米苋米菔和二十五名身患麻风病的黄金教信徒,但在林冲的要求下,白垩司麾下的三名珊瑚教大祭司也加入了进来。
即便如此,林冲还是不放心,他一再恳求白垩司不要给戏命司留活路,白垩司对他信任有加,于是动用了自己的终极人脉:蒙金司本尊。
就是这样,黄金教东王庭的蒙金司和白金司才加入了刺杀行动。
像蒙金司这样的角色,哪里是那么容易打败的?他之所以装出身陷颓势的样子,实则是为了让孙必振肆无忌惮地接触自己。
要知道,蒙金司可是黄金教大祭司,而黄金教信奉的乃是司疾病之神:黄金王。
孙必振用头去撞击蒙金司时,病原体已经进入了孙必振额头上的伤口,只待他放松警惕,就能趁虚而入、生成病灶、置之死地。
果然,看到蒙金司倒地后,孙必振松开了手,这一松手,噬魂夺魄的润就中止了:孙必振不再复制蒙金司的能力,也就不再免疫疾病。
伤口中的病原体开始疯狂肆虐,它们在孙必振体内烧杀劫掠,顷刻间就摧毁了孙必振的免疫系统,击垮了孙必振的身体。
孙必振因此倒下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只感觉自己的呕吐物涌入了鼻腔,再这么下去,没等他病死,就会先溺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向侧面扭头,把鼻孔暴露在外,双眼看向无光的夜。
夜色中,纯黑的死门敞开着,在死门极致的黑色面前,夜仿佛是白色的。
黄泉司正蹲在他眼前,背着钓竿掐着烟,从牙缝里呼出一阵轻蔑的烟雾,吹到了他脸上。
“姓孙的,我们有笔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