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终于平息。但大礼堂里燥热的空气,却像是被投入了无数烧红的烙铁,充满了嗡嗡作响的低语。
几乎每一道目光,每一次交头接耳,都绕不开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祁同伟。
一等功。
不到三十岁的副厅级。
这三个词,像三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现场每一个干部的胸口,让他们几乎窒息。
侯亮平被裹挟在散场的人潮中,四肢冰冷,大脑却因为极致的屈辱而异常清醒。他能清晰感觉到,周围那些隐约投向他的视线。
那些视线里,有他曾经最熟悉的羡慕、讨好,甚至还有一丝敬畏。可现在,这些目光像一根根钢针,扎得他遍体生寒。
他明白,这些人看的不是他侯亮平。他们是在看“祁同伟的学弟”。这个认知,比任何羞辱的话语都更让他感到锥心刺骨。
半小时后。
汉东省人民检察院,三楼,小会议室。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木质家具和浓茶混合的味道,气氛庄重而压抑。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正好坐了十三个人。
检察长居中,几位副检察长分列两侧,再往下,就是各个新老部门的一把手。
新晋的副厅级干部,季昌明和祁同伟,自然位列其中。
季昌明的脸上,还残留着难以抑制的潮红,手里的茶杯都握得比平时更紧。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的仕途,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而他身旁的祁同伟,却平静得令人心悸。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前世,他做梦都想坐进这个会议室,却连门槛都摸不到。如今,他不仅坐进来了,还坐在了前排。
他看着检察长,看着几位副检察长,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滑过,脑海中飞速对应着每个人未来的命运轨迹。
谁是陈海的父亲,谁是未来的政法委书记,谁又会在不久后黯然落马……
一切,尽在掌握。这种感觉,远比一个副厅级的任命,更让他感到满足。
“咳。”一位头发花白的副检察长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最终落在祁同伟身上。
“恭喜啊,老季。”他先是冲季昌明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笑容变得热切了几分。
“同伟同志,更是年轻有为,国之栋梁啊!以后我们汉东检察院反贪工作的这副担子,可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挑大梁了!”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祁同伟身上。
他们都在等。等着看这个一步登天的年轻人,会是何种反应。
是谦虚?是骄傲?还是不知所措?
几句敷衍的恭维,像几滴水洒在烧红的铁板上,瞬间消散,没能让会议室里的紧绷气氛缓和分毫。
陈岩石一言不发。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尽管这个任命他早已知情,可当着全省干部的面,亲耳听着李副部长宣布,再看到祁同伟那副宠辱不惊的姿态,他仍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那感觉,就像是强行被灌下一碗馊苦的药汁,从喉咙一直苦到心里。
“好了,说正事。”陈岩石终于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他伸出指节粗大的手,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咚。
咚。
所有人的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视线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他现在是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名正言顺的一把手。
“反贪处升格为反贪局,这是省委对我们工作的重视,也是对我们寄予的厚望。”陈岩石的声音在压抑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个字都像是冰碴子。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刮向祁同伟。
“我们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反贪局的第一把火,必须烧得旺,烧得亮!要一炮而红,要让全省都看到我们的决心和力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桌旁的那些老狐狸们,眼皮都微微一跳。
来了。
这是要当众发难,拿这个新来的副厅级祭旗了。
“祁同伟同志。”陈岩石的声音陡然拔高,直接点了名。
祁同伟闻声,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年轻,有能力,又有侦破国道坍塌案的经验。”陈岩石的嘴角扯出冰冷的弧度。
“这个打响第一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季昌明的心脏猛地一揪,手里的茶杯都险些握不稳。他清楚,陈岩石这是要下死手了。
果然,陈岩石缓缓竖起了三根枯瘦的手指,像三把即将落下的铡刀。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你,必须拿出一个震惊全省的大案要案来!”
“有没有问题?”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吼出来。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清晰的倒吸冷气声,连空气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三个月?一个震惊全省的大案?这他妈的不是开玩笑吗!
在座的都是老检察,谁不清楚办案的流程?线索摸排、秘密侦查、外围取证、锁定目标……哪个环节不得按月来计算?
三个月,连一个普通的贪腐案都未必能走完所有程序,更何况是“震惊全省”的大案要案!
这根本就不是任务。
这是羞辱。
是明明白白要把祁同伟架在火上烤,烤到他身败名裂!
所有人的目光,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瞬间全部汇集到了祁同伟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个必死的局。
是愤怒?是辩解?还是屈辱地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祁同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可怕的平静。甚至,在他沉静的眼底深处,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如暗夜流星般一闪而过。
震惊全省的大案?他的脑海中,几乎是瞬间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具体的地点。
你又怎会知道,你亲手递给我的,是一把能捅破汉东这片天的……尚方宝剑!
祁同伟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愤怒,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陈岩石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的嘴角,瞬间勾起毫不掩饰的冷笑。
果然,还是怕了。
“陈检,我觉得不妥。”祁同伟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哦?你也觉得完不成?”陈岩石向前倾身,咄咄逼人地追问,语气里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
“不。”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却投下了一颗惊雷。
“我的意思是,三个月,太长了。”
什么?!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满屋子的老狐狸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眼神里写满了匪夷所思。
就连准备欣赏好戏,等着看祁同伟如何屈辱求饶的陈岩石,都僵在了那里。
“省委领导如此重视,检察长也对我们反贪局寄予厚望,我们怎么能拖到三个月后,才拿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
祁同伟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像一把精准的标枪,直直地钉在了陈岩石的身上。
“既然要一炮而红,就要快!要狠!要石破天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若有若无的讥诮。
“陈副检,您的这个要求,魄力还是……小了点。”
“副”这个字,他咬得极重。
轰!
陈岩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这辈子,横行霸道,还从未有人敢当着全省干部的面,说他“魄力小”!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一个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毛头小子!
“好!好!好一个祁同伟!”陈岩石怒极反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既然你觉得三个月长,那我给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你要是拿不出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案子,你就给我滚回吕州去!”
他以为,这已经是绝路,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翻盘的死局。
然而。
祁同伟再次摇了摇头。
那张过分年轻英俊的脸上,甚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陈检,只要院里能全力支持,别说一个月,”祁同伟缓缓伸出了两根手指,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醒目。
“半个月。”
“半个月,我就能拿出一个,能让咱们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在全省都露一次大脸的成绩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
桌子底下,季昌明猛地一脚踢在祁同伟的腿上,力道之大,让祁同伟的身体都微微晃了一下。他急得满头是汗,眼神里尽是惊恐,仿佛在说“你不要命了”。
陈岩石也懵了。但仅仅是片刻的错愕之后,一股被戏耍的滔天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被这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在半个月内,给我变出一个大案要案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嘶吼道。
“说!你要什么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批给你!”
“我不要钱,也不要人。”祁同伟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就要一样东西。”
他迎着陈岩石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省检察院的……空白逮捕令。”
“办案讲究时机,战机稍纵即逝。等我们发现了关键线索,再层层上报,等审批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嫌疑人早就跑到天涯海角了。”
“我需要,先斩后奏的权力!”
陈岩石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闹了半天,这小子真正的杀招,在这里等着他!
这不是在求情,更不是在找退路!这是在索要一把能够斩断一切束缚的利剑!
他冷笑一声,今天,他就要把这把剑亲手递给他,然后看着他把自己捅死!
“行!我给你这个权力!”陈岩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一把从秘书手里夺过一叠文件,粗暴地翻到最后,抽出几张空白的逮捕证。
拿起笔,“唰!唰!唰!”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啪!
他将那几张签好字的空白逮捕令,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季昌明,祁同伟!”他死死地盯着祁同伟,眼神阴鸷得可怕。
“从今天起,反贪局的紧急抓捕权,就下放到你们两个副局长手上!”
“我倒要看看,半个月后,你能给我抓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来!”
那几张轻飘飘的白纸,在会议桌的红木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不是逮捕令。
那是催命符。
也是……尚方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