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描淡写的“可能有那么一点儿,真不多”,此刻重若千钧。一点“微末”的影响?
一个省委组织部的核心人物。
他只要“一点点”的关注,落在基层一个副镇长的头上。
那分量,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足以铺就一条青云直上的阶梯,也足以…将他卷入难以预料的漩涡中心。
“低调一点儿…”
窗外,琉璃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深沉的暮色中连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带。
远处凤凰山巨大的黑色轮廓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山下的那片土地,那个凝聚了他心血、寄托了沉重历史的基地构想,此刻却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他脚下看似平静的水面。
这成了自己一个进步的契机?
真是没有想到!
江昭阳缓缓抬起手,抽出红头文件,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桌面上那份红头文件冰凉的纸张边缘。
那触感清晰而真实。
机遇与风险,赏识与审视……所有模糊的预感、王传宗语焉不详的暗示、文件上那些滚烫的字句。
此刻都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凝聚成一种沉甸甸的实质,压在他的肩上,也烙在他的前路之上。
“自己已取得了王部长的认同?”这个念头荒谬得像平地凸起的山峦,压得江昭阳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
那是一座只能仰望的山峰。
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决定着多少人宦海的起落沉浮。
自己是什么?
琉璃镇的副镇长。
选调生的名字在省组织部庞大数据库里或许有那么一行记录,但那也是淹没在成千上万份简历中的一行数据,像一粒砂子沉在深海。
王部长一天到晚,眼过多少厅局要务、接触多少县处级以上真正进入他关注视野的人物?
自己这点微末的位置,这点可怜的分量,如何能自己“取得”省组织部核心领导的“认同”?
这不啻于天方夜谭。
那么真相呢?
江昭阳心念电转,如同拨开层层迷障。“王教授肯定没有全部说出真相。”
那温吞水似的、充满文人迂回的话语下,藏着多少隐而不宣的关键动作?
那句“有那么一点点”的轻描淡写,此刻听来,简直像是隔着一层单薄宣纸的提示。
王教授,这位看似清癯、学究气十足的老人。
他绝不是仅仅如他自己所言那样,只是在与兄弟“聊家常”时“随意提及”。
不!绝对不止于此!
江昭阳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那个场景——在王教授那间满是书卷气、或许窗外栽着几丛修竹的客厅里。
当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弟弟对凤凰山的项目表示出“兴趣”的那一刻,王传宗绝不会仅仅是说了句“江昭阳提出的”。
那力度不够,远远不够。
“他一定是为自己做了郑重其事的推荐!”这四个字沉甸甸地落下。
王教授一定是拿出了他专家、顾问、长兄的多重身份,以一种不容轻忽的态度,向位高权重的弟弟郑重介绍了“江昭阳”这个人。
描述了他的思路如何清晰,情怀如何真挚。
在那个偏远小镇推动这个项目如何不易,如何体现了一个年轻干部应有的担当和历史感。
他一定用了最有力的词语,为江昭阳这个名字在弟弟心中,打上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闪光印记。
若非如此,怎会有“记下了”的回应?
若非如此,王部长怎会特意询问“是谁首先提出来的”?
他那关注的目光落下,岂是一个名字偶然飘过所能吸引?
“王部长是常务副,一天到晚事务在身,哪会有时间关注自己一个小小的副镇长?”江昭阳在心中再次强调这个残酷的、却又无比真实的鸿沟。
这道无形的门槛,平日里坚若磐石。
县处职也未心入得了他的眼。
自己虽然顶着省级选调生的“光环”进过省组培训基地,名字录在了省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库,可是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那浩如烟海的名单,每年吞吐着多少新鲜血液?
又淹没了多少曾经的“优秀”?
别说一个常务副部长,就是一个普通副部长也未必会关注自己。
他的身份,在省委组织部这架庞大精密的机器里,渺小得如同精密零件旁的一粒金属细屑。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是王传宗教授那只看似不经意、实则蕴含着千钧力道的“手”,在后面用力地托了他一把。
王部长肯定是在王教授推荐后,重点关注了自己。
是的,“重点”关注!
王部长在听过兄长的郑重推荐后,翻动了某些档案的页码,或许调阅了琉璃镇近期的材料,甚至不经意间在某个场合向市委组织部或县里询问过自己这个年轻人的表现。
那双原本只会掠过县处级以上重点干部的眼,有片刻的焦点,落在了江昭阳这个名字上,并投下了一束难以察觉却至关重要的微光。
这一份省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措辞前所未有地强调“大胆选拔”、“越级提拔”、“年轻优秀干部”——每一个字眼,都在精准地切割着某些标准。
有意识无意识与自己的条件契合。
江昭阳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份红头文件冰冷的纸张。
文件当然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下发的,宏大的政策自有其宏大的背景和目标。
但这份文件下发的时间点,恰在自己名字悄然进入王部长视线的微妙之后。
文件里那些令人心动的条款,又和他身上诸如选调生背景、偏远地区副职履职经验、推动有重要价值工作的标签,有着高度契合的叠影。
红头文件的字句关于“破格”的条件,一条条,一款款,竟与他自身的履历有着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悸的契合度。
这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振”。
是巧合吗?
这世上真有如此严丝合缝的偶然?
说偶然它或许就是偶然。
说它不是,也有就那么一点儿不是。
这份文件本身是大的必然,但它发出的具体时机和某些细节的强调力度,是否真的如同自然界的风霜雨露般毫无人的干预痕迹?
还是恰好吹在了最适合某颗种子萌芽的季节和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