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依旧坐在椅子上的江昭阳,眼神复杂地翻滚着:有被戏耍的愤怒,有程序失误可能带来的职业焦虑,更有一种急于解开谜底的焦灼。
“江昭阳!”林志远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蕴含着巨大的风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用假的?!这有什么意义?!”
“你玩什么花样?!”
江昭阳面对林志远的怒吼,脸上并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反而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奈的自嘲?
“林主任,”他抬起头,迎向林志远喷火的目光,语气异常平静,“‘我为什么要用假的?’你这个问题,问得真的很像一个……理想主义的卫道士。”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某个无形的重担,又像是打开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痛苦抽屉。
“首先,”江昭阳竖起一根手指,姿态放松了些许,但逻辑异常清晰,“我身上根本没那么多现钱。”
“一个常务副镇长,一年正经工资加补贴才多少?”
“买八万元的金条去行贿!我脑子有坑吗?”
林志远怔住了。
这个理由如此直接,如此贴近生活本相,却又带着基层干部生存状态的无奈现实。
他一时竟无法反驳。
“第二,”江昭阳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锐利起来,“如果我手里真有那么大一根真的金条,并且我真的用它去送给了魏文村。林主任,那会是什么性质?”
“那就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的行贿罪!”
“说是交对方保管怕也是无济于事吧?够判我几年了吧?”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奇特的控诉感:“你林主任!代表的是纪委!你们的职责是什么?是挽救同志!”
“是把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是治病救人!”
“不是简单粗暴地一棍子打昏,再把人推进监狱深渊里!对吧?”他死死地盯住林志远,眼神里似乎有委屈,也有某种尖锐的质问。
“我用一假的金条,去应付魏文村的贪婪,避免了自己行贿犯罪的事实发生。”
“又达到了赊账的目的!”
“你说我玩花样?”江昭阳身体微微前倾,语调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那你说,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我是应该直接拿出真金白银送给他,然后乖乖等着被你们抓坐实罪名?”
“还是应该傻站着,眼看堤坝危在旦夕,全镇百姓遭灾而无动于衷?”
“林主任,”他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林志远,“作为一个‘治病救人’的纪检干部,看到我虽然用了‘假’的手段,但客观上避免了‘真’的罪行,难道不应该感到一丝……欣慰吗?”
“或者,至少不是愤怒吧?”
“难道在你心里,反而更希望看到我江昭阳拿着真金白银,踏踏实实地把行贿罪坐实了?”
“这样你们处理起来才更痛快、更名正言顺?”
“难道您林志远同志是盼着我犯罪的吗?!”
这最后一声诘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林志远的耳边,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口的职业道德天平上!
“咣当!”林志远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被这诛心之问打懵了。
一股血猛地涌上头顶,他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怒吼回去,可张开嘴,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昭阳的逻辑链已经形成闭环。
主观无行贿意图:没有真金白银交易。
主观有避险目的:用假货规避自身犯罪。
客观效果双重保护:确保了堤坝树苗到位,保护公共利益,阻止了实质性贿赂,保护了自身。
倒逼纪委价值判断:我阻止了犯罪,你们作为“治病救人”的机构,应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赤裸裸地将林志远逼进了伦理选择的死胡同!
林志远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热冲上脸皮。
他猛地一步跨到江昭阳面前,因为过于激动,衣角甚至带翻了桌上的记录本。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如果那块金条真如江昭阳所说是假的……
那么江昭阳今天在审讯室所做的一切——从最初的“保管”谎言,到被铁证戳穿后的沉默,再到此刻抛出“假金条”这个炸弹——这一切匪夷所思、悖逆官场规则的行径,似乎……都有了它荒诞逻辑下的合理性?
一个没有实际发生的行贿行为,能构成行贿罪吗?
50元的假金条,且赊来的柳树苗确确实实用在了加固堤防的公事上,这无论如何也构不成诈骗罪的要件。
那纪委煞有介事、声势浩大地把他“请”进“软包间”,折腾这么久……本身就充满了黑色幽默!
更要命的是,这“假金条”的闹剧背后,还暴露出了什么?
基层求活路的窘迫,真没钱买树苗,关键人物魏文村的贪婪,还有……他林志远代表的纪委办案流程中,对关键物证真伪鉴定的致命疏忽!
这个疏忽,足以酿成一个极其恶劣的乌龙事件!
想到这里,巨大的荒谬感和程序失误带来的巨大压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吸音的软包墙壁上。
他大口喘着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剧烈地闪烁着,理智与直觉,逻辑与悖论,纪律与人情,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搏斗、撞击,最终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审讯室陷入了更长久的、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江昭阳也微微喘息着,刚才那一番几乎是“绝地反击”般的自辩,同样耗尽了他的心力。
“吱呀——”
厚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刺耳的声音撕破了死寂,如同在凝固的琥珀上划开一道裂缝。
先前那个急匆匆跑出去的工作人员回来了。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深蓝色的上衣后背湿了大片,紧贴在身上,几缕湿发粘在通红的脸颊上。
他扶着门框,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追逐。
汗水顺着他涨红的脸颊往下淌,汇聚在下巴尖,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啪嗒”一声,在一片静默中显得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