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生昨晚想了大半夜心思,凌晨两三点才睡着,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不过,电大星期日面授的上课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是两点到四点,共四个小时,时间来得及。
他一番洗漱,吃过母亲徐彩珠做的早餐后,便提着昨晚装好书籍、笔记本和钢笔的提包出了门。
冬季早晨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江春生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缠绕在心头的问题甩在身后。
县文化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上课的电大学员。江春生锁好自行车,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
县文化馆的电大课程工民建专业的面授教室,安排在二楼东侧的会议室。教室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人,男多女少,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家的座位都是随意入座,江春生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今天讲授的是工民建专业的核心课程《钢筋混凝土结构》,讲课的张教授是松江市建筑设计院去年刚退下来的总工程师,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
“今天我们讲受弯构件正截面承载力计算……”张教授的声音洪亮有力,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整齐的受力分析图。
江春生面前摊开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教材已经十几分钟没有翻页了。他的心神已经不在教室里,他不确定明天能不能顺利找到王宜军?王宜军又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消息?会不会比王丽洁知道的情况还少……
突然,“叭”的一声,前面一个同学的玻璃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突兀的异响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对不起!”掉茶杯的同学起身连连道歉。
老师的讲授继续进行。
江春生从刚刚的惊诧中回过神。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钢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知识像潮水一样涌入脑海,暂时冲淡了他心中的焦虑。自从在公路段工程队工作后,他意识到专业知识的重要性,他既需要专业知识,也需要文凭。
课间休息时,几个同学围在一起讨论习题。江春生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在冬季的风中摇晃,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挣扎着不肯落下,像他此刻不肯放弃的执念。
“江春生!”来自临江县建筑公司的同学——刘志强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这道题你算出来是多少?”
“啊?哦,我看看……”江春生开始翻阅笔记本,突然发现自今天记得笔记,有一页上面,不知何时写了好多“王雪燕”三个字,还有好几个王宜军。他尴尬的连忙翻了过去。
一整天的课程结束,已是下午四点。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江春生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和母亲徐彩珠说了一声:别叫他吃饭后倒头就睡。明天星期一,他必须打起精神去单位,然后——打电话找叶欣彤帮忙查王宜军的单位和地址。
次日早上刚到上班时间,工程队队长办公室,钱队长、老金和老刘三人在商议襄松桥的开工准备事宜,江春生在一旁认真的做着会议纪要。会议上,江春生听见老刘提到了“楚天科贸”在给项目提供临时设施的主要材料,原材料的质量、价格和服务都不错。他暗暗替于永斌感到高兴。
半小时后,三位领导都出门忙各自的工作去了。
江春生整理完会议纪要,起身走到北侧的窗前,看着窗外机修车间几个正在忙碌的维修人员,活动起僵硬的身体。
突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江春生转身回到座位前拿起电话,“您好!工程队,我是江春生。”
“江大哥!是我。”电话里传来朱文沁欢快的声音,“你在忙什么呢?”
江春生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回应:“我刚整理完会议纪要。你找我有事吗?”
朱文沁笑着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语气中带着些许任性。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春生无奈的解释。
“这还差不多。”朱文沁接着说:“江大哥,你前天回去的路上没有再遇到麻烦吧?”她的语气中充满着关切。
“没有!”江春生简短的回答。
“那就好,虽然你好厉害,但我还有点担心你呢。”朱文沁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犯难的道,“江大哥,我现在晚上都不敢出门了,怎么办啊? ”
“女孩子,晚上还是少出门好,免得家人担心不好吗?!”江春生回应。
“可是……我要是想出门了怎么办啊?——江大哥,你那么厉害,有你陪,我就不怕了。”朱文沁毫不隐瞒的说道。
江春生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文沁!对不起,我下个月就要考试了,晚上要在家学习……”
“我不会要你天天陪的。”朱文沁打断江春生的话,“我要有什么事的时候就提前打电话告诉你,你不准拒绝哦。”
江春生皱皱眉,犹豫了一下“——到时候看情况吧!文沁!你如果没有什么其它事,我就挂了,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忙。”
他心里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就是打电话联系叶欣彤,找到王宜军的地址,希望能从王宜军那里得到王雪燕的消息,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吧!江大哥,你多保重。再见!”朱文沁说完,率先挂上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 的挂断音,江春生并没有放下听筒,他伸出另一只手按下了重启“舌头”,数秒后,他开始拨号,转盘不停地发出“咔咔咔”的回位声。
“喂!您好,请问您找谁。” 电话里传来叶欣彤温和的声音。
“彤彤!是我,江春生。”江春生道。
“江哥!”叶欣彤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两人在电话里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江春生关切的问道:“杨登科在厂里吗?”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出差。半小时前我看见他和李厂长在一起的,应该是到炼铁车间去了。——江哥,你要找他吗?我帮你去叫,等他来啦回电话给你。”叶欣彤说道。
江春生犹豫了一下:“这样吧!你帮我去问问杨登科,他妹夫王宜军调到哪儿去工作了,具体地址是哪里。”
叶欣彤一口应:“行,江哥,我这就去找他,问完了马上给你回电话。”
“对了!你单独问他,别当着你们李厂长的面问,不然李大哥会怪我不给他打电话的。”江春生补充道。
“好的,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后,江春生在办公室里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就看看电话。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江春生赶忙接起,正是叶欣彤的声音:“江哥,我问清楚了,”叶欣彤的声音透着兴奋,“王宜军调进县城了,在城关镇下面的城东日用品贸易公司门市部,具体位置在内环东路和城东路交叉口附近。店面很大,有六间店面连在一起,很好找!\"
江春生在一张信签纸上记下地址,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把信签纸戳了一个洞。
“彤彤,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我们之间不用客气的。”叶欣彤顿了顿,“江哥,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如意,你一定要多保重。有什么事尽管打我电话。我……我已经知道了燕子姐的家里不同意你们的事,我好想陪你说说话,但我一直不敢主动的打你的电话,有好几次拿起电话,拨了一半的号码又放回去了,就怕……江哥!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你别太在意燕子姐家里人的态度。燕子姐对你一往情深,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会说服她的家人的,而且你们还可以有其它办法,外人是阻止不了你们两人走在一起的……”
叶欣彤的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仿佛能透过电话线感受到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她想努力的给他送来温暖和安慰。
“彤彤!谢谢你的关心。你先忙吧!”江春生没有听叶欣彤继续说下去,他轻轻挂断了电话,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苍白无力。
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王宜军,从他那里得到王雪燕的消息,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做好了坦然面对的打算。
城东日用品贸易公司门市部比想象中好找。
江春生踩着自行车顺着城东路一路向东骑行,刚到红绿灯口,就看见路口东南角一栋三层楼的东风饭店靠南的里侧,有一排一层门面房。橙黄色的门头上\"城东日用品贸易公司\"几个红色大字十分醒目,下面六组玻璃门面全都敞开着。
江春生麻利的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商品琳琅满目,从日用百货到大小日杂用品应有尽有。江春生的目光扫过几个售货员,没看到王宜军的身影。
“同志,请问王宜军在吗?”他问一个正在整理货架的中年女售货员。
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在后面仓库,你可以从那个边门进去。”
仓库里堆满了纸箱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香皂和樟脑丸的混合气味。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清点货物,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王哥!”江春生喊了一声。
王宜军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江春生,“小江?!”他在吃惊中站起身。
两人紧紧握手,王宜军的手掌粗糙有力。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王宜军笑着问,但眼神里已经透出几分了然。
“我是从你大舅哥杨登科那里知道你在这里的,恭喜你终于进城了。”江春生笑道。
王宜军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摆摆手压低声音:“你是知道的,我一开始并不想来这里。整天忙死了,对账对得眼发花。”
江春生直接开门见山,“王哥,你这么忙,我也就跟你长话短说。——不瞒你讲,我来找你,是想打听雪燕的消息。”
王宜军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叹了口气,拉着江春生走到仓库边上的一个小办公室,关上了门。
他先拉过一个方凳子请江春生坐下,
“我就知道你来这,是为燕子的事。”王宜军给他倒了杯热水,“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江春生摇头,水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中秋节前几天通了一次电话后一直到现在都断了联系。”
王宜军在一张小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沉默地抽出一支\"大前门\"香烟点燃,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我猜也是这样,不然,你不会来找我。小江,这事……有点复杂。”
“王哥,求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情况。”江春生的声音有些压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宜军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中秋节那天,燕子她妈给她安排了相亲。那男孩子是松江市财政局局长的儿子,在部队上军校,家庭条件非常好。\"
江春生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热水洒在了裤子上,却浑然不觉。
“燕子死活不同意,逼到后来就把你们两人的事说了出来。”王宜军继续道,“结果她妈当场就发飙了,说除非她死了,否则绝不允许女儿找个没有一点社会地位的养路工。听说后来燕子她妈还绝食了几天,逼燕子就范。”
“绝食?”江春生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嗯!”王宜军叹了口气,弹了弹烟灰,“你是知道的,燕子性子软,又一向孝顺。做母亲的以死相逼,她能怎么办?后来燕子就妥协了。那男孩子家里在省城有门路,给她安排了新工作,目的就是让你们离得远远的,免得藕断丝连。”
江春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现在……还好吗?”江春生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王宜军摇摇头,“我也就只知道这些情况。 治江基层社的王主任——也就是丽洁的爸爸应该知道得多些。”
江春生突然抓住王宜军的手,“王哥,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小江……”王宜军面露难色,“燕子她应该是自由的,但是,这两个月她都没有联系你了,你找去又有什么用呢?她应该有你的电话吧。”
“嗯!”江春生点头。
“燕子要找你,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她没有。肯定是有她不能联系你的原因。所以,即使你找到她在郢南的家里去,她也不会见你的,更何况她多数都不会在家。”
“王哥!我只想见她一面,听她亲口说明她的选择和决定。”江春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再退一大步说,哪怕不见面,她能托人转交一封亲笔写的绝交信给我也行。我和她之间既然有了开始,肯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王哥,你说对吧?”
王宜军凝视着这个执着的江春生,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小江,我先不作为燕子的表哥,而是作为一个外人,说句实在话:那个男孩子条件真的很好,父亲是松江市财政局长,本人现在在军校,前途无量。不管燕子是主动还是被动做了这样的选择,你都应该理解才对。”
办公室陷入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刺耳。
过了良久,“我明白了。”江春生站起身,强忍住眼眶的酸涩,“王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王宜军盯着江春生看了数秒后突然笑了,他掐灭烟头,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江,作为朋友,我送你一个字‘等’!以我对燕子的了解,她一定会给你个交代,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完全不联系并不代表事情就不好,现在不跟你联系……未必是坏事。也许她在等一个转机呢。”
“等?”江春生喃喃重复这个字,感觉无比沉重。
“对,等。”王宜军认真地说,“我建议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是耐心的等待,以你和燕子从前的感情,到适当时候,我相信燕子是一定会联系你的。”
王宜军最后的一席话,让江春生心情好了许多。他客气的告别王宜军,走出门市部。
江春生没有骑上自行车,而是推在手上,漫无目的地顺着街边往回走。
天色渐渐暗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抬头望向夜空,看不见星星,但背后一轮明月已从东方升起,在薄薄的云层里泛着冷峻的光。两个月来的等待,找到王宜军这里,得到的还是“等待”。可等待什么呢?等待王雪燕的告别?等待奇迹发生?还是等待时间冲淡一切?
不知不觉中,江春生推着自行车已经走到了城中。还是早点回家吧,不然母亲就要担心了。他跨上自行车,用力蹬了起来。寒风迎面扑来,他已经感觉不到寒意。
他知道,等待是他唯一的选择,就像县文化馆教室窗外那棵梧桐,明知叶子终将落尽,却仍固执地站在风里,等待来年的春暖花开。
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工作和学习还需要他付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