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霍纲许居正对视。
是啊,确实赢了!
又是,赢了又如何呢?又能怎?
后果之大,可曾想过?
许居正轻轻呼出一口气,眉头却始终未展。
他并无异议。
也无抵触。
甚至心底还有几分隐隐的安慰。
这一步,走得果决,踏实,狠辣却不失章法。
若说朝中有人能破旧局、革顽弊,这个少年,便当之无愧。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担忧。
霍纲低声道:“虽能补得四部……可别忘了,这不过是开始。”
“新党十数年之基,遍布九司六监、三台五府,地方节镇、漕运盐道、军粮马政……哪处无其人?”
“此番若真伤了其筋骨,只怕他王擎重,未必肯就此罢手。”
许居正点头:“若他带头撂挑子,扯动中枢百官……”
“就算把整个西都掏空,也不够补。”
“非但不够,且是打乱原有布局,自损根基。”
“这四人尚能站得住,是因魏瑞早年调教,且不染旧党之污。”
“可若再调数十人、百人,恐便未必皆可任用。”
霍纲声音低了些,语气却凝重如铁:“我们不是担心陛下没胆子动,而是怕他——真就什么都不顾了。”
许居正沉默了一瞬。
他望向前方那抹沉静不动的帝王身影,心中忽然泛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滋味。
曾几何时,他们还以为,这位少年需要他们护持。
可现在看来,他们所能护的,不过是他暂时不愿碰触的部分。
而他真正要守护的东西——是这天下。
“他……其实早就明白得很。”许居正喃喃开口,语气极低。
“所以,他宁可亲手斩断一半朝局,也不愿再把这天下托付于不可信的人手中。”
“可是,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是以大尧的朝局为赌注啊!”
霍纲神情微动,旋即明白了许居正话里的含义。
他们不是被弃。
他们是被提醒。
天子给了他们机会,试图一同前行。
可若他们犹豫不前、裹足不前——那他也会果断舍弃!
霍纲眉头紧蹙:“他这回,是动了真格的。”
“若新党真敢逼他到绝境……”
他语声一顿,低低一叹:“那便是鱼死网破之局了。”
许居正未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霍纲这句话,不是危言耸听。
是实情。
是他们都不愿见的实情。
而此时此刻,殿中右列,新党阵中气氛也已然凝成死水。
林志远立于第三列,原本沉静如山,此时却心乱如麻。
那封封诏书、那一张张调令,像是扔在他脸上的一记记响亮耳光,直打得他心神俱震。
从西都调人……
从魏瑞旧部提人……
不偏不倚,不倚清流,不借新党,甚至不宣示君恩、不问臣荐。
这是摆明了——
要绕开所有人。
“真够狠。”他低声咬牙。
“他是当真不管了。”
“连后果都不考虑了吗?”
“还是说……他早料到,后果他也能扛得起?”
他转头看向一旁负手沉思的王擎重,语气低缓,却带了几分急切:
“相爷。”
“不能再硬撑了。”
王擎重眼中不动,似未听见。
林志远却不罢休,又靠前半步,声音更低:
“您看清了——他不是虚张声势。”
“这份名单……显然早就备好。”
“他不是在赌。”
“是来收账的。”
“再扛下去,不是他输,是咱们整个新党要彻底败光!”
他不再顾忌其他,言语中透着急迫。
“这一场,我们已经输了。”
“该吃的亏,吃过了。”
“别再执着于旧盘不放。”
“只要您还在,新党就不算败。”
“您若真带头撂挑子……”
“别说四部,天子下一步要动的,怕是九卿、三法、御史、尚书——他真要一步步掀了全局!”
王擎重这才抬眼,淡淡望了他一眼。
目光深邃,却无惊怒之色。
他平静道:“你怕了。”
林志远顿了一下,强自辩道:“这不是怕,是清醒。”
“形势如此,再不收手,后路就真断了。”
“相爷,您是镇局之人——”
“您若再硬抗,就是把整个新党当赌注。”
“可现在,他连西都都能调,真逼急了……”
“你以为他不敢调并州?调江南?调山东?”
“他只要给魏瑞一个旨意,不出十日,清流就能再献一批名单!”
王擎重却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沉冷:
“你还是没懂。”
“这局……不是他赢了。”
“是我们自乱了阵脚。”
“我承认,他这一步走得快、狠、准。”
“可他能补这四人之缺,就能补所有么?”
“你以为西都人真能覆盖整个朝廷?你以为清流真敢吞下百官?”
“你太看得起他,也太低估了朝堂这座山。”
林志远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王擎重眸色如水,淡淡道:“他以为罢了四部,就能震慑天下?”
“好。”
“那我便陪他走一遭。”
“让他看看,没有新党,这朝堂,能撑几日。”
他语声虽平,背脊却如铁石。
这是一句话。
也是一道誓言。
他已不打算退。
更不打算就此结束。
这一次,他要亲自踏入这局——
以身入棋!
不只是要逼萧宁回应,
更要——
让他在未来所有人事之变、朝局之动中,
都再也无法绕过自己!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玉笏,掌心一片冰冷。
他已下定决心。
接下来,他将亲自出场。
这不再是权谋之争,而是权基之争。
是他王擎重,要与那位少年帝王,在这权力的最中央,做一次——
正面对撞!
忽有轻响。
那是玉履踏阶的声音。
王擎重,终于动了。
他从右列步出,行至丹陛之下,神色如常,步履稳重,一如往日。
新党众人俱齐齐抬眼望他,眼中满是未知的情绪。
有人敬他稳重。
有人畏他沉静。
也有人在等待他,将这一局真正掀开。
他俯身施礼,声音不高,却足够压住整个大殿的寂静:
“启禀陛下。”
“卢修礼、裴景台、陈荫仁、顾延平等数人,今晨未临朝,确有其事。”
“可此四人,皆是因身染微恙,或昨夜值务未歇,早已向值守内侍递呈请假之报。”
“并无避朝之嫌。”
“陛下骤下罢官之诏,臣不敢置喙。”
“但朝廷命官,如此轻贬重夺,若无明因,恐惹朝野议论,寒天下人之心。”
“臣斗胆进言。”
他语声落下,顿了顿,又道:
“仅因一日未朝,便削四部主骨。”
“此例一开,是否——太重了些?”
声音虽不激,却一字千钧。
满殿之中,众人目光聚焦而来。
是的。
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所有人心中都隐隐疑虑、却又不敢言明的话:
——朝廷,是不是太重手了?
——若连一日不朝,都成了罢官之由,那这朝纲,是否还容得下人情?
一时之间,不少朝臣面色微变,神情浮动。
有些原本便未敢表态的新党官员,眼中悄然泛起几分希望。
他们明白,这一场压制之局中,唯有王擎重能与之争锋。
而他,终于开口了。
龙椅之上,萧宁不言不动,静静望着他。
那目光冷静如水,未起一丝波澜,仿佛听到的,并非质疑,而是闲语。
良久,他轻轻一笑。
“王卿说得有理。”
“今晨未临朝,自不该立为罢黜之因。”
他起身,玉袖微展,缓步行至御阶最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王擎重:
“可王卿啊,你仔细看看朕这张名单——”
“这名单上,有多少人?”
王擎重一怔。
他未料到,萧宁并不避锋,反倒迎势而上。
更未想到,回应他的,不是申辩,不是解释,而是反问——
你数过,这名单上有多少人吗?
他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萧宁却已挥手。
“来人,把名单呈给王相。”
内侍立刻捧起锦盒,将那份主调任命的诏令逐一展卷,移至丹陛之下,递到王擎重面前。
王擎重抬手接过,目光落在纸卷之上。
笔锋沉稳,字迹如削铁。
他一行行扫过,一列列查阅。
很快——
他读完了。
整整十七人。
从西都调任,共十七人。
正好是四部之缺,外加数位副职、文案、秘书、佐吏,各归其位,衔接紧凑。
这点没问题。
可——
他不明白。
“陛下为何问这个?”他抬眼,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疑惑。
“臣数过,确有十七人。”
“但……臣愚钝,未明陛下此问何意。”
萧宁不答。
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直视的锋利。
“王卿确实不明白?”
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耐心,也像是在试探。
许居正的眉头,也随之微微一动。
他亦在看那名单。
十七人。
兵部、户部、吏部、都察院皆在其列,尚属齐全。
但若说“有何意图”——
他一时也想不出。
他与霍纲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满脸凝色。
那张名单他们也看过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偏不倚。
人数不过十七。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刚好补齐”,并无其他玄机。
这时,霍纲低声喃喃:“十七人……不多不少,恰补四部。”
“难不成,他要借人数说事?”
“可……如何说?”
许居正没接话。
他皱着眉头,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那份名单。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张名单,萧宁不仅早已拟好,甚至……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王擎重问出那个问题。
而他的问题,就是萧宁给出的引子。
是的。
他等着这个问话,引出后面真正的锋刃!
而就在这时——
右列一角,林志远面色骤然一变!
他盯着那份名单,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整个人如被雷击,瞳孔剧震,脊背一僵,冷汗刹那间渗出衣襟!
他猛地抬头,望向萧宁的方向!
天子仍负手而立,目光淡然,面色无喜无怒。
可那种神情,林志远却再熟悉不过。
那是猎人看着笼中之兽的表情。
冷静。
从容。
胜券在握。
“他……”林志远心中惊呼,脑中电光火石地翻滚。
他明白了!
不——是似乎明白了!
那“十七人”的数字,绝不是偶然。
不是为了补缺,不是为了平衡。
是为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喉头哽住,几乎发不出声。
满殿依旧沉寂,许多人仍在揣测陛下话中的深意。
而林志远却仿佛看见了山雨欲来!
看见了那一剑之锋,正从容而来!
是故意的。
是布置的。
是早就等着,今日揭开的一局!
他身旁的新党官员尚未察觉异样,仍在低声商议。
可林志远却知道——
一场真正的杀局,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十七人,绝不是简单的“补职名单”。
萧宁真正想借此传达的,是另一层、更狠的东西!
他目光微颤,再次望向王擎重。
那位沉稳如山的相国,此时手中握着那封名单,仍在细读,似乎未曾察觉。
可林志远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光芒微闪,指节绷紧。
他,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他,是不是也——明白了?
王擎重垂眸盯着那张名单。
不言,不动,神情沉着。
可内心,却早已翻涌如潮。
他的目光自第一行缓缓扫过,一行一行地读,一笔一画地看。
林荀。
黄道庸。
温介如。
蒋韶。
……
十七人。
整整十七人。
这一数字,初看无异,充其量是“所需则调”的自然结果。
可当那“十七”这个数字,在他脑海中第二次出现时,却像是一柄冰刃,从心口骤然贯入。
他心中倏地一震,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高阶之上静坐的身影。
萧宁仍然站在那里,未动分毫。
可当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王擎重却觉得,那少年眼中藏着某种深意。
一种等着他自己“明白”的神情。
而他也确实,明白了。
他猛然想起——
今晨未临朝之人,也正是十七!
一个不少!
他自己安排的。
他亲手点的名字。
昨夜那一封封“请病之折”,是他安排门下亲信书写,用以示威。
借口是病,实为按下不表的试探。
名为“养体”,实为“立势”。
是一次极其缜密、毫无痕迹的布局。
是他为新党争得先手、敲山震虎的伏笔。
此举若能压得住天子,便可再谋分权之策。
若压不住,也无碍,借口一纸,皆可回还。
可现在——
这十七人,不仅没有给天子造成压迫感。
反倒仿佛成了天子所等之局。
他心中骤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不成……
天子早知他要以“抱恙”示威?
早就料到了今晨这十七人会集体缺席?
这份名单,不是“补缺”之举,而是早已拟定的应对调令?
——不,甚至不是“应对”!
是早在他出手之前,便已摆在龙案之上的“回手一刀”!
想到这里,王擎重骤然背脊一僵。
寒气从骨缝里升起,瞬间透了脊梁。
那种被人看穿、布置、引导的感觉,如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叫他喘不过气。
他再看那张名单,心境已截然不同。
原先只是“天子能调之人”,如今却变成了“天子等人之策”。
若这是真的……
那便不止是“预判”。
而是——洞察。
是连昨夜部署都一清二楚的心知肚明!
是对自己行动的毫无遗漏的掌控!
王擎重心神剧震,几欲开口,却竟失了语言。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非走了入局。
而是——被人稳稳请入!
他原以为,新党仍可掌控朝纲风向,萧宁不过借“改风月”露些锋芒。
可如今看来,萧宁不仅不在控局之外。
他已然,是这局中唯一坐得稳、看得穿、行得准的人。
他想到昨夜亲自安排那十七人避朝的场景。
每一人都信誓旦旦,每一道告折都写得妥帖周全。
而天子,竟像早知此事一般,连人数、结构、布置,都已一应对应,连一人都不曾多给!
他猛地意识到,这不是“运气好”。
这是——早有防备。
是提早知道、提前预备、静等来招。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少年帝王的目光。
冷静,沉稳,淡淡的讽意。
仿佛那眼神之中,在告诉他——
你做了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你想做什么,我早已布好结果。
你以为是威慑,我只当请你入瓮。
你以为是拿捏,我只需等你自陷。
王擎重呼吸一紧。
指尖微动。
掌心一片冰凉。
他的脑中快速倒推——
若天子真的知道昨夜之策。
那这整场“对峙”,从一开始,就是他在主导!
他未曾吭声,却早已算定来势。
他未曾动笔,却早就写好了诏书。
他未曾争论,却已调兵遣将,将朝局先行一步,做到了“无我即稳”。
那不是“少年一搏”。
是——稳坐局中人!
他浑身紧绷,盯着萧宁的身影,眼神之中渐渐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惊。
是疑。
是难以置信。
也是前所未有的……警惕。
王擎重的手指,自那张名单上缓缓抬起。
他没有再数,可那“十七”之数,却像钉子一样,悄然钉进了他的心头。
目光落回御阶,少年的帝王正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神情淡漠,眼神却沉如古井。
那是一种了然的注视。
仿佛早已知晓他在想什么,也仿佛根本不急着他想明白。
这一瞬,他忽然察觉了一种极不寻常的寒意,从足底蔓延至背脊。
王擎重眼中骤然紧缩,脑中空白一瞬,仿佛被惊雷劈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自心底拔起!
他心中开始浮现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天子,从一开始,甚至更早的开始,就已经在注视着自己了!
不仅知他今日要借“抱恙”之名示威。
更知他要动用哪十七人!
甚至——早就在等他出手!
否则……
这份名单如何解释?
十七封诏书,官印封好,调令齐全,兵、户、吏、察各部皆有!
纸上姓名一一对位,西都旧臣、寒门庶吏、中军旧属、六曹幕僚,既不偏清流,更不倚旧党,全是干净之人!
若非事先早有布置,若非深思熟虑,怎可能早在昨夜,甚至更早时日,就备妥这一套完整人选?
不是应变。
而是早已等他来犯!
王擎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冷得像被冰雪浸透。
他喉头滚动,目光再度抬起,看向萧宁。
那少年帝王仍负手而立,衣袍不动,静静看着他。
淡然,平静,却带着一股叫人胆寒的笃定。
仿佛那目光中正说:
“你这一步,我等了很久。”
他忽然明白了。
从一开始,主动的那一方就不是自己。
他所谓的“布局”,其实早已是对方预设的“验身石”。
天子不止未慌,反是静待此举,一剑封喉!
这一瞬,他浑身一僵,冷汗几乎从鬓边渗出!
“王卿——”
那清淡如水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急不缓,不咄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嘲意。
“你数清了么?”
“名单上……是几人啊?”
王擎重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萧宁似笑非笑,缓缓抬了抬手,示意内侍将锦盒推至前列:“请王卿仔细看看,是否一一对应?”
“可有什么差错?”
这声“差错”,说得极轻,落在耳中,却仿佛重锤擂鼓。
王擎重没有动,脸色却在微变之间,愈发难看。
他不再怀疑。
不再试图解释这只是“偶然”。
这绝不是偶然。
这……是明明白白地针对。
是直截了当的“知而后应”。
而他此刻还站在这大殿之上,对视着那位清冷的少年帝王,心中一阵恍然——
原来,不是自己在压他。
是自己,早就走入了他布下的刀圈之中!
而就在这时,萧宁再次缓缓地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仿佛落在王擎重心头:
“看来——”
“王卿,是想通了。”
他未等回应,已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朕今日只换四人。”
“其实已是给你们新党留足了面子。”
“若不然——”
萧宁微微一笑。
那笑容冷静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就凭昨夜你们的‘行径’——”
“朕就算将你们全部罢免……”
“也并不过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