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第一波热浪来临时,纹脉的绿芽已长到半尺高,叶尖却开始发焦。蝉衣背着捕蝉网在纹脉周围转了圈,“是该请蝉蜕仙来了。”他举起网子往槐树上一扣,一只老蝉扑棱着翅膀撞进网,褪去的壳落在地上,瞬间化作蝉蜕仙,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
“来,给纹脉穿件‘防晒衣’。”蝉衣把蝉蜕仙放在纹脉旁,它立刻振动翅膀,透明薄膜顺着纹脉往上爬,发焦的叶尖慢慢舒展。竹影蹲在旁边,把编好的竹篮递过去:“这里面有十片蝉蜕,是我攒了三天的!”蝉蜕仙果然抖了抖翅膀,身上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薄膜的反光更强了。
正午太阳最毒时,晚晴提着绿豆汤过来,往纹脉根部浇了半瓢,“这汤里加了薄荷,比井水更凉。”绿豆精们立刻从土里钻出来,争先恐后地滚向湿痕处,小绿豆精们像撒豆子似的散开,纹脉周围的空气都凉了下来。夏耘摸了摸纹脉的茎秆,“之前烫得不敢碰,现在居然是温的。”
荷香的荷花刚好开了第一朵,粉白的花瓣落在纹脉上,荷盖妖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叶片“唰”地展开,正好罩住纹脉最顶端的嫩芽。“你看你看,它知道护着芽儿!”荷香拍着手笑,蹲在旁边数花瓣,“一片、两片……落够五片,荷盖妖就会长大一圈!”
夜里,全家搬了竹床到纹脉旁乘凉。春生给孩子们讲年轻时护纹的趣事,秋实和冬藏抢着问“后来呢”,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鸟。雷火虫们被笑声吸引,成群结队飞来,尾部的橙红光点慢慢变成暖黄,把纹脉的根系照得清清楚楚——那些须根正顺着荷盖妖的露珠痕,往荷香种的荷花池方向延伸。
“你看那根须。”老农耕磕了磕烟袋,“它知道荷花池边潮润,自己找舒服的地方长呢。”众人顺着光点看去,果然有根最粗的须根,正绕过土拨鼠妖的旧洞,往池边爬了半尺多。“今天给绿豆精浇汤时,发现它们分裂出的小精怪,居然在模仿竹影编竹篮的动作——滚出的轨迹都是竹篾的纹路。突然明白蝉衣说的‘纹脉有灵’是什么意思了。它不是被动接受保护,是在学着我们的样子生长。刚才看到须根往荷花池爬时,荷香说‘它想跟荷花做邻居’,这话说得真好。护纹哪是我们在护它,明明是它在陪着我们过日子,把我们的笑声、汗水、竹篮里的蝉蜕、汤里的薄荷香,都长成了自己的样子。”入秋后的晒谷场像铺了层金毯,纹脉的茎秆已经长到一人多高,顶端抽出了沉甸甸的穗子,只是穗粒还泛着青。谷生蹲在纹脉旁,耳朵贴在茎秆上听了半晌,“还差点火候,穗子在说‘不够沉’。”
老麦扛着连枷走过来,木柄在地上敲出“咚、咚、咚”的节奏,“来,按老规矩,打谷催穗!”全家人立刻围过来,谷生和春生扶住连枷的另一头,秋实和冬藏捡来玉米串,晒谷婆推着车跟在后面,玉米串上的光顺着纹脉往上爬。
“一、二、三!”老麦喊着号子,连枷落下,打在铺着的谷穗上,发出“啪”的脆响。纹脉的茎秆跟着震颤,顶端的穗子晃了晃,青粒竟透出丝淡金。穗儿见状,抓了把刚晒黄的谷粒跑过去,踮脚往纹脉的裂缝里塞,“吃呀,吃了就长胖!”
打谷怪突然从谷堆里钻出来,浑身谷糠簌簌往下掉,它跟着连枷的节奏蹦跳,每跳一下,纹脉的穗子就胀大一分。“跟上节奏!”老麦喊得更响,连枷起落的速度加快,“咚-咚-咚咚”的节奏里,打谷怪的蹦跳也变快,谷糠溅在纹脉上,像撒了层金粉。
晒谷婆把玉米串挂在纹脉的分枝上,玉米粒突然亮起,映出早上谷生挑谷时的身影——他弯腰的弧度、擦汗的动作,都清清楚楚印在玉米粒上。“你看,”晒谷婆指着玉米粒,“它都记着呢。”谷生摸了摸那些影子,突然发现纹脉的穗子又沉了点,粒尖的金色更浓了。
傍晚收工时,穗儿突然指着纹脉顶端喊:“它笑了!”众人抬头,只见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穗粒饱满得快要炸开,像咧开的嘴。打谷怪蹦到穗儿脚边,谷糠落在她鞋上,竟粘成个小小的“笑”字。“今天打谷时,连枷的木柄硌得手心发红,但听着纹脉的穗子‘咯吱’作响——那是粒儿在灌浆的声音,突然就不觉得疼了。穗儿塞谷粒时,有颗掉在我鞋上,我捡起来放回纹脉裂缝,那粒谷竟顺着茎秆滚到顶端,和最饱满的那簇长在了一起。
老麦说‘谷穗认人’,你对它用了多少力,它就结多少粒。现在信了。刚才摸它的穗子,硬邦邦的,像握着全家人的手心——春生的汗、穗儿的指纹、老麦的连枷印,全在里面憋着劲长。
打谷怪蹦到我脚边时,谷糠蹭了我一裤腿,拍掉的时候突然明白:这哪是我们在催它成熟,是它在陪着我们打谷、晒场,把日子里的力气、笑声、甚至穗儿塞错粒的傻样,都酿成了自己的饱满。
明天要把新收的小米熬成粥,浇在它根上。穗儿说,‘要让它尝尝甜的’。”初霜下来的那天,天还没亮,霜婶就带着针线筐蹲在纹脉旁,手里攥着团浸过艾草水的粗棉线。“得把棉被缝得严实点,不然风一吹就透。”她边说边穿针,线在棉被边缘绕出细密的针脚,像给纹脉裹了层贴身的暖衣。
老麦扛着修过的连枷过来,木柄上的裂缝比上次宽了些,隐约能看见里面缠着几根细白的根须——那是纹脉悄悄钻进去的。“这老伙计跟纹脉倒投缘。”他笑着用布擦了擦木柄,连枷灵突然轻轻震颤,木柄上浮现出模糊的影子:二十年前他教谷生打谷的样子,谷生没站稳摔在谷堆里,笑得直不起腰。
“爷爷你看!”石墩举着暖手宝跑过来,暖手宝的热气在纹脉根部凝成小水珠。雪精灵突然从枝桠间飘下来,翅膀上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着光,它绕着纹脉飞了两圈,开始织冰晶网——网眼细密得像纱,把棉被外的寒气挡在外面。石墩伸手想摸,被霜婶拉住:“别碰,这网沾了灵气,冻手呢。”
棉絮怪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纹脉的棉被里,正顺着纹脉的枝干往上爬,所过之处留下层薄薄的暖绒。谷生过来添柴时,发现棉絮怪在穗儿之前塞谷粒的裂缝处打了个盹,暖绒堆成个小球,像颗白。“这小家伙,倒会找地方享福。”他笑着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缠在纹脉的主干上——那围巾上还沾着秋收时的谷香。
穗儿和石墩蹲在连枷旁,看木柄裂缝里的根须。“它在吃木屑吗?”石墩戳了戳连枷灵,木柄突然浮现出石墩昨天堆石子的画面,小石子堆得歪歪扭扭,穗儿在旁边拍手。“是在记事儿呢。”穗儿摸着根须,“它把我们做的事,都藏在里面啦。”
傍晚降温,雪精灵的冰晶网突然收紧,网眼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众人围过来时,发现纹脉的一片叶子上结了层薄霜——原来石墩的暖手宝漏了点水,溅在叶上。雪精灵飞过去,用翅膀轻轻扫过叶片,薄霜立刻化成水珠滚落,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棉絮怪赶紧跳过去,用暖绒把小坑填了。
“这灵物比人还细心。”霜婶把新缝的棉垫往纹脉根部塞了塞,“跟咱家人似的,一点亏都不能吃。”“今天给纹脉缝棉被时,针脚扎到了手,血珠滴在棉线上,渗进纹脉的茎秆里。没过多久,那地方竟冒出个小小的芽苞,裹着层红边,像裹了层血衣。老麦说‘这是认亲了’,我倒觉得,是它在疼咱呢。
连枷灵今晚又显影了,是二十年前我跟老麦刚结亲时,他用这连枷给我打了堆谷穗当聘礼,穗子堆得比人高。那时他挥枷的样子,跟现在教谷生时一模一样,就是头发黑些。纹脉的根须在裂缝里轻轻晃,像在拍着连枷灵说‘知道了知道了’。
石墩把暖手宝分给雪精灵一半,说‘冻坏了就织不了网了’,小家伙手冻得通红,却笑得傻气。穗儿帮着棉絮怪往棉被里塞暖绒,嘴里念叨‘多吃点长胖胖’。这光景,倒比年轻时过年还热闹。
夜风吹着棉被边角,纹脉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人形似的。老麦说我眼花,可我分明看见它往连枷那边凑了凑,根须在木柄上绕了个圈——跟我给老麦缝袖口时,偷偷在里面加了层厚布一个样。
原来冬藏不是藏冷,是藏暖呢。把日子里的热乎气,一针一线、一草一木地裹起来,等开春,准能发成一片好光景。”腊月二十四,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守忆翁揣着铁皮盒蹲在纹脉旁,颤巍巍地掏出双小布鞋:“这是石墩刚来时穿的,脚脖子磨破了还不肯脱。”他把布鞋贴在纹脉根须上,根须立刻缠了上去,没过多久,茎秆上渗出透明的糖珠——忆糖的雏形。
“得让忆糖吸够记忆才行。”守忆翁指点众人,“霜婶的棉手套,得想着她缝手套时扎破手指的样子;石墩的暖手宝,得记着他揣着它给纹脉堆石子的模样……”
红姨抱着红布过来,剪裁时特意把针脚缝成“福”字形状:“锦囊缝好了,每个里面塞颗忆糖,年兽一碰就粘住。”响锣扛着锣在院子里练习,“咚咚锵!”的声响震得檐角积雪簌簌掉,“等它来偷东西,我一锣敲懵它!”
纹脉的根须在雪地里悄悄蔓延,缠上了霜婶补了又补的棉手套、石墩画满小人的暖手宝外壳、连枷灵上沾着的谷糠——每碰到一件物事,就渗出几颗忆糖,糖珠里晃着细碎的画面:霜婶往手套里塞艾草包的专注、石墩给暖手宝充电时数“一、二、三”的认真、老麦挥连枷时汗滴砸在谷穗上的亮斑……
“不够甜。”守忆翁捏起颗忆糖尝了尝,“记忆得带点疼才够味。”他掏出块裂成两半的粗瓷碗片,“这是当年谷生娘摔碎的,她总说‘碎了才好,拼起来更结实’。”根须卷过碗片,忆糖突然变得黏糊糊的,糖珠里浮现出谷生娘蹲在地上拼碗的影子,手指被瓷片划破了也没吭声。
腊月二十七,忆糖攒了满满一竹篮,颗颗都裹着层柔光。红姨把忆糖装进红锦囊,缝在纹脉周围的树枝上,锦囊随风晃出细碎的红光。响锣把锣擦得锃亮,石墩抱着暖手宝蹲在旁边,突然说:“我昨天梦见年兽了,它抢我暖手宝,我说‘这是纹脉给我暖手的’,它就哭了。”
众人都笑,守忆翁却点头:“年兽偷暖物,是因为它自己冷吧?”他摸了摸纹脉的茎秆,“你看这忆糖,甜里带点涩,就像日子——苦过才更懂暖的金贵。”
腊月三十傍晚,年兽果然来了。它从后山窜出来时带起一阵冷风,直奔霜婶的棉手套而去,刚碰到锦囊,忆糖突然炸开,糖丝瞬间缠住它的爪子。糖丝里的画面涌出来:霜婶戴手套给纹脉裹棉被的笨拙、石墩用暖手宝焐冻僵的麻雀、谷生娘拼碗时的笑……
年兽愣住了,绒毛渐渐软下来,不再挣扎。响锣趁机敲起锣,“咚咚咚”的声响里,年兽看着糖丝里的画面,竟慢慢坐了下来,尾巴圈成个圈,像在抱自己。守忆翁把铁皮盒里的旧物往它面前推:“喏,这些都给你看,别偷了,留下来过年吧。”“今天见年兽盯着忆糖里的画面发呆,突然懂了:它哪是偷暖物,是想看看别人的日子啊。那些被偷走的手套、暖手宝,不过是它借来看故事的由头。
纹脉的根须缠上年兽的爪子时,我数了数忆糖里的画面:73个疼的瞬间,108个笑的片段。疼的是扎破的手指、摔碎的碗、磨破的脚;笑的是补好的手套、充饱电的暖手宝、谷穗砸在簸箕里的脆响。
红姨说‘年关年关,关住的是坏运气,放进来的是热乎气’。你看那年兽,现在正用尾巴扫纹脉旁的雪呢,活像个帮忙扫院子的傻小子。
守着这些记忆过日子,碎了的拼起来,冷了的焐热了,年才算真的过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