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顿帝国皇宫深处,皇帝的书房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茧房。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只有壁炉内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古老书卷和陈年皮革混合的沉静气息。
然而,此刻,一股无形的凝重感压倒了平日的宁静,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皇帝威廉六世端坐在宽大的、雕刻着帝国黑鹫鹰徽的书桌之后,背脊挺直。
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刚刚由宫廷总管亲自呈上的信件。那信件的封面异常醒目——金黄色的底面上,一只威严的白色双头鹰图案赫然在目,那是北方叶塞尼亚帝国的国旗徽记,透着一股冰冷而强硬的威严。
信封的蜡封上,清晰地盖着伊戈尔皇室独有的印章,鲜红的印记如同刚刚凝固的血液,刺目而沉重。
威廉六世的目光早已扫过信纸上的每一个字,此刻他眉头微蹙,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那封分量不轻的信件,递给了始终恭敬侍立在书桌前方的宰相哈夫丹。
哈夫丹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贵族礼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微微躬身,双手接过了信件,神情肃穆。
书房内并非只有皇帝与宰相。
旁边的几张舒适沙发上,还坐着几位帝国核心圈的重臣,他们原本正与皇帝商议着国内的财政预算和边境贸易问题。
内阁大臣佩德罗,总是面带和煦,此刻却神色凝重,一双保养得宜的手交叠放在腹部。
财政大臣巴蒙萨则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清瘦高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眼神锐利,时刻透着一股精于计算的精明。
几分钟前,宫廷总管查尔斯匆忙送信闯入,打断了之前的议题,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封来自北方帝国彼得罗夫沙皇的信件上。
哈夫丹宰相仔细地阅读着信件,其余几位大臣也依次接过传阅。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待最后一位大臣放下信纸,威廉六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沉寂。
“先生们,想必信件你们都看过了。叶塞尼亚的皇太后奥尔加耶芙·伊戈尔,即将不久于人世。沙皇彼得罗夫,以个人及帝国的名义,请求我们允许塔利娜·伊戈尔公主返回她的故土,参加母亲的葬礼。”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大臣的脸。
“诸位先生们,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皇帝的话音刚落,书房内原本压抑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留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的外交大臣特奥巴登率先起身,他向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沉稳地说道。
“陛下,一位母亲渴望在永眠前最后一次亲吻女儿的额头,这是神明赋予的人伦权利,是任何法典都无法剥夺的。塔利娜公主虽身在希斯顿帝国,但她的血脉永远连接着北方的冻土。拒绝一位君主同时也是一位儿子提出的、如此合乎情感的请求,将在整个文明世界面前玷污希斯顿帝国的荣耀与名誉。这绝非智者之举,必将在道义上落人口实,授人以柄。如今两国关系虽微妙,但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与礼仪至关重要。”
他的观点合情合理,立刻得到了几位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大臣的微微颔首。
然而,几乎是立刻,一个更年轻、更冷硬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军刀般斩断了这温情脉脉的氛围。
起身的是陆军部的,阿什比勋爵,他的家族纹章上刻着战场获得的功勋。
“陛下!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
阿什比勋爵的声音尖锐,带着军人特有的直觉。
“但我们绝不能让自己被这看似哀婉的请求所蒙蔽!叶塞尼亚是什么?是一头从未真正收起獠牙的北极熊!彼得罗夫和他那个摄政的弟弟,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冰与野心!”
“塔利娜公主在这里,不仅仅是皇室的太子妃太子妃,她是我们制约伊戈尔家族最有效的战略资产!”
“叶塞尼亚人是我们希斯顿的敌人,绝对不能对他们有任何松懈!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染指我们在乌纳尔什山脉的矿藏、在北海的贸易航线、以及整个北部边境的安宁。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放塔利娜公主回去,这无关情感,陛下,这是冷酷的现实政治!”
支持放归与反对放归的两派意见顿时激烈交锋起来。
书房内响起一片压低的议论和争论声,各方引经据典,或谈人道伦理,或论战略得失,一时间相持不下。
宰相哈夫丹微微眯着眼睛,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争论的双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似乎在飞速权衡着此事的每一个细微利弊,权衡着道义与实利之间的轻重。
内阁大臣佩德罗轻抚着自己的胡须,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努力消化着正反两方的观点。
财政大臣巴蒙萨则轻轻摇了摇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担忧,他或许已经在心中飞快计算着此举可能对两国贸易、乃至帝国国库带来的各种潜在影响。
威廉六世皇帝缓缓向后靠在高背椅中,面容沉静如水,不再发言。
他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如同深邃的湖泊,静静地扫视着眼前争论不休的臣子们,将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都收入心底。
皇帝威廉六世抬起手,指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那深刻的川字纹路显露出他精神上的疲惫。他环视了一圈书房内这些帝国最顶尖的头脑,看到他们脸上也或多或少带着辩论后的倦容。
“先生们。”
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先前缓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天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天色已晚,诸位也都劳心劳力了。这件事情,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审慎的权衡,而非在疲惫时仓促决定。”
他挥了挥手,姿态流露出一种暂缓的决断:“明日,我们再继续商议。现在,都回去休息吧。”
书房内的紧张气氛仿佛一下子松弛下来。
大臣们如释重负,又或许是因为确实感到精神不济,纷纷从沙发和座椅上起身,向着书桌后的皇帝恭敬地行礼。
“是,陛下。”
“愿您安歇,陛下。”
众人低声回应着,然后在沉默候立的宫廷总管的示意下,依次有序地退出了这间决定帝国命运的房间。
厚重的书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威廉六世又在书桌后静坐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封依旧摊开的、来自北方的信件,最终,他轻叹一声,站起身。
书房外的走廊空旷而寂静,只有皇帝和紧随其后的宫廷总管查尔斯的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
墙壁上历代帝王的肖像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沉默地俯视着。
走了一段路,威廉六世忽然开口:“查尔斯。”
“陛下。”
总管立刻微微上前半步,恭敬地应道。
“黛莉安呢?晚上似乎没见到她。”
宫廷总管查尔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躬身姿态,声音平稳地回答。
“回禀陛下,黛莉安公主殿下傍晚时分便出宫了。是去参加洛林亲王在自己庄园举办的生日宴会了。据侍从回报,宴会上都是些年轻的贵族和亲王的朋友,殿下说……会玩得尽兴些,或许会晚归。”
皇帝听完,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沉默笼罩着两人,只有规律的脚步声持续作响。
他那张饱经风霜、惯于隐藏情绪的脸上,看不出是赞同还是不满,或许只是一丝对孙女长大了、有了自己社交圈子的淡淡感慨。
走廊尽头的巨大拱窗映入了清冷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棂影子。
皇帝威廉六世在拐角处稍稍停顿了一下,前方再经过几个回廊,便是他专属的寝宫区域了。
就在皇帝威廉六世即将踏上通往私人寝宫的最后一段回廊时,前方阴影与月光交织的廊柱旁,悄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静默地伫立在清冷的月光无法完全照亮的地方。
她周身笼罩在一片沉郁的黑色之中——一件款式保守、线条简洁的黑色丧服长裙,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色彩。
一顶带有垂纱的黑色礼帽戴在她头上,面前垂下的黑色面纱更是将她的容颜彻底遮掩,只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哀戚的轮廓。
帝威廉六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宫廷总管查尔斯也立刻停下,微微上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稍挡在皇帝侧前方,眼神锐利地审视着这个不期而至的身影。
然而,几乎就在下一秒,三人都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尽管她几乎完全隐匿在黑衣与面纱之后,但那独特的身形以及出现在深宫此处的可能性,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塔利娜公主。
威廉六世死去的儿子,康拉德王子的遗孀,那位来自北方冰原的、身份特殊且敏感的儿媳。
自从康拉德王子死后,塔利娜便如同彻底失去了色彩的花朵,将自己封闭在宫殿最深处属于她的那一方天地里。
她谢绝一切访客,极少参与任何宫廷活动,仿佛要与外界彻底隔绝,只与悲伤为伴。
皇帝尊重她的哀恸,也给予了她最大程度的宁静与空间。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独自一人,出现在通往皇帝寝宫的僻静回廊里?
塔利娜原本低垂的头微微抬起,面纱朝向皇帝的方向。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默地站着,仿佛本身就是一片凝结的阴影,一个从悲伤深渊中走出的缄默幽灵。
皇帝威廉六世的目光落在塔利娜这身近乎决绝的丧服打扮,最终,定格在她那双交叠置于身前、被黑色蕾丝手套包裹的手中。
那里,赫然紧握着一封信。
即使光线晦暗,即使有手套的阻隔,威廉六世也立刻辨认出——那信封的质地、大小,尤其是那即使在昏暗中依旧隐约可见的、刺目的金黄底色与白色双头鹰徽记。
与他书桌上那封来自彼得罗夫沙皇的信函,一模一样!伊戈尔皇室的印记,如同命运的烙印,冰冷地印刻其上。
刹那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皇帝知道了。
塔利娜显然也收到了来自叶塞尼亚的信件,已经知晓了她的母亲,奥尔加耶芙皇太后即将病危垂死的噩耗。
而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通往皇帝寝宫的路上,身着这身仿佛早已准备好的、最深重的丧服……其目的,不言而喻。
塔利娜没有说话,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哀求的姿态。
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手中紧握着那封家书,黑色的面纱将她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其后,唯有那紧绷的站姿和手中微微颤抖的信纸,泄露了她内心巨大的波澜。
她无需多言。
她的出现本身,她这身刺眼的丧服,她手中那封与皇帝收到的、内容几乎别无二致的信件,已然是最沉重、最无声,也最令人无法回避的请愿。
威廉六世看着眼前这个儿媳,这个失去了丈夫、如今又将失去母亲、身陷异国他乡的女子。
最终,是威廉六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塔利娜。”
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中轻轻回荡。
“你……已经知道了。
塔利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否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黑色的面纱随之晃动。
“陛下……”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来,微弱、沙哑,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又狠狠压抑后的破碎音调。
“我……收到了哥哥的信,母亲她……她快要离开我了。”
威廉六世沉默地听着,他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
塔利娜似乎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用那破碎的声音说道,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带上了清晰的、绝望般的恳求:“陛夏,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身份特殊,我知道我的存在对帝国或许……有价值……”
“我从未请求过什么,康拉德离开后,我只想安静地,陪伴他的回忆。”
她的声音再次被哽咽打断,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但是……但是这一次求求您,陛下。我只想回去再见母亲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这是我作为女儿唯一、也是最后的愿望了……”
她甚至微微屈膝,做出了一个近乎卑微的姿势,黑色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
威廉六世看着眼前这一幕,沉默了良久,回廊中只有塔利娜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做出重大决定后的沉重与疲惫:“塔利娜,抬起头来。”
塔利娜依言,微微直起身子,但依旧低垂着头,面纱轻颤,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威廉六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塔利娜身上,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带着帝王的决断力:“希斯顿帝国,不是一个冷酷到连女儿向母亲告别都要阻止的国度。彼得罗夫沙皇的请求,是他作为儿子和君主的权利。而你的愿望……是你身为人女,不可剥夺的天性。”
塔利娜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微微抬起头,尽管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震惊与希冀。
威廉六世继续道,语气恢复了部分帝王的威严,但内容却给予了最大的恩典:“我允许你返回叶塞尼亚,塔利娜。回到你母亲身边,去完成你身为子女的最后职责。”
“陛下!”
塔利娜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惊呼,几乎要再次跪下去。
但皇帝抬起手,阻止了她。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严肃:“但是,你必须记住你的另一个身份。你不仅是伊戈尔的女儿,也是希斯顿帝国康拉德王子的未亡人。待葬礼结束,你必须如期返回。这,是我的条件,也是帝国的底线。你明白吗?”
这不是纯粹的仁慈,而是附带了条件的政治决定。
塔利娜立刻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冲破阻碍,浸湿了黑色的面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已:“明白!我明白!谢谢您……陛下……谢谢您的仁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绝不会让您和帝国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