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容的话刚落定,李国助便将目光转向袁可立,眼中带着几分恳切。
海风卷着松涛掠过窗棂,案上那首《观海市》诗的墨迹已半干,“秉钺来渤海,三载始一逢”几字在风里微微颤动,恰如袁可立此刻的神色。
他先是沉默着,指尖在诗笺边缘反复摩挲,仿佛要从那墨迹里寻出什么答案。
望向窗外时,海市的残影早已融进沧茫海面,只剩白帆点点在远处浮沉。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眉宇间拢着一层沉沉的顾虑,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枷锁还在牵绊。
“弘济小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但我终究是朝廷命官,虽已予告,却不能……”
“礼卿兄!”沈有容打断他,“你还念着那‘朝廷命官’的名分?”
他指着窗外,
“你看那海市,看着再真也是虚的!永明镇的炮舰,却是实打实的!”
“你在登莱想做的事,在那里未必做不成。”
“难道要让‘万马齐喑’的哀声,真成了咱们的结局?”
董其昌也劝道:
“礼卿,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志不在归隐。”
“弘济小友这话,虽有私聘之嫌,却也是为抗金计。”
“若能避开党争,做成实事,又何必拘泥于名分?”
袁可立沉默着,指尖在诗笺上的“行矣感神异,赋诗愧长公”几字上摩挲。
他想起这三年持钺渤海、收复金州旅顺的奔波,想起那些倒在沙场上的士兵,
他们的抚恤金还拖着未发,想起那些关于增兵、铸炮的奏疏,总在朝堂的派系拉锯中石沉大海。
东林党说“边饷糜费,当裁”,阉党那边又喊“非我亲信,不与”。
到头来,真正该用在海疆的粮饷,倒像被无形的手截在半路,迟迟送不到登莱的营垒里。
要不是他不拘一格,借着海商之力开屯兴贩,让登莱的商号与东江镇互通有无,哪里还有收复辽南三卫的希望?
“三载始一逢”的海市虽慰了渴肠,可“赋诗愧长公”的怅然,恰是他对自己空有抱负却难伸的叹息。
他看向李国助时,眼中的挣扎更甚了些。
这三年的困顿,哪是一家一派造成的?
分明是整个朝堂都陷在“你争我斗”的泥沼里,谁也不肯真正抬头看看边疆的烽火。
“袁公,晚辈不敢强求。”
李国助轻声道,
“只是想起您诗中‘秉钺来渤海,三载始一逢’,这三年您在登莱的心血,晚辈都听说过。”
“永明镇虽不比鬼工奇境,却能让您“三载”未竟的事,不再只托于诗中感慨。”
他这话接得极巧,先用袁可立诗里“鬼工”二字,既应了方才海市的奇景,又暗合着“虚幻”的意味;
提“三载”,是点袁可立在登莱的任期,更是揭那藏在诗里的未竟之志,把对方笔下的感慨,轻轻拽到实处,让“鬼工奇境” 的虚与“未竟之事”的实撞在一处,由不得人不动心。
袁可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为自己活一回。待我与武之望交卸清楚,便随你去澎湖。”
海风再次涌进阁内,吹得案上的诗笺猎猎作响。
董其昌望着两人,笑道:“看来今日这海市,不仅是奇景,更是聚贤的机缘。”
沈有容已起身拍着李国助的肩,问起永明镇新造的炮舰性能。
袁可立则重新看向窗外,海市虽散,可他心里的那片海,却仿佛刚刚开始涨潮。
听沈有容问起炮舰,他也转过头,目光落在李国助身上,带着几分认真。
李国助笑着应道:
“沈公放心,新舰的炮架做了改良,射速比红毛夷的快两成,射程也远出一里多地。”
话音刚落,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案头,见董其昌正低头细细抚平诗笺的褶皱,指尖在“遇永明镇李弘济”那行小字上轻轻顿了顿。
李国助望着董其昌案头那管紫毫,心里的秤早摆得明明白白。
这位董先生的笔是真厉害,能让红夷大炮在诗里生出仙气,能让蓬莱海市凝在宣纸上。
永明镇日后若要留名后世,确实缺这样一支笔。
可再往下想,那笔杆子背后的影子却让他皱紧了眉:
松江府“膏腴万顷”的田产,“输税不过三分”的特权,还有那桩“民抄董宦”的旧事,
哪一样不跟永明镇“有田必课、有产必税”的铁规矩背道而驰?
更别说董先生在朝堂上那套左右逢源的本事,为阉党题过字,也为东林写过碑,看似圆滑,实则少了抗金最需的硬气。
永明镇的船要的是能掌舵的手,不是会在浪尖写诗的笔;
要的是能扛税银的脊梁,不是靠特权占田的蛀虫。
可眼下这局面,袁公与沈公刚应下,董先生又在旁磨墨题跋,场面上的话总得递到。
李国助暗自叹口气,拱手时的笑容里,一半是敬他的笔墨,一半是知他断不会来。
这样的招揽,原就是给双方都留个体面罢了。
“董先生,方才唐突邀了袁公与沈公,也知先生志在笔墨。”
说了句场面话后,他又话锋一转,
“只是永明镇虽以实学实业立足,却也缺个能记取风云、传承文脉的先生。”
“若先生肯屈就,晚辈愿为先生设馆着述,让抗金的故事也能入诗入画。”
董其昌闻言,放下狼毫,指尖轻叩着案上的诗笺,笑眼弯成了月牙:
“弘济小友这话说得熨帖。只是老夫这双手,拿了一辈子笔,早忘了刀枪的重量。”
“你看这《观海市》诗,还得靠袁公的胸襟、沈公的胆气才有魂。”
“若换了我去调兵遣将,怕是要把‘红夷炮’写成‘红泥灶’,反倒误事。”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渐平的海面:
“永明镇的功业在波涛里,我的笔墨在宣纸上,本就是两条道。”
“倒是你们将来在澎湖、在辽东做成的事,老夫若能听着,写进诗里、画入卷中,”
“让后世知道有这么一群人在护着华夏,便不愧你我相识一场了。”
李国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面上却更显敬重:
“先生说得是,晚辈唐突了。”
“将来永明镇若有值得一书的事,定当快马报与先生,盼先生的笔墨为后世留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