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的晨雾还没散,东京城谷道北口的建奴主营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沉寂。
代善的正红旗大纛在雾里晃出影子,八千人的队伍踏得地面发颤,刚到营门就撞见抬伤兵的担架。
那些伤兵裹着渗血的麻布,断胳膊断腿的惨状在雾里格外扎眼。
有个镶蓝旗士兵的小腿被弹片削去一半,露出森白的骨头。
另一个正蓝旗骑兵的半边脸被火烧得焦黑,嘴唇肿得像紫茄子,每声呻吟都带着血沫子。
“这是怎么回事?”代善勒住马,声音像淬了冰。
他目光扫过营内,只见篝火边堆着折断的枪杆,几具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被草席裹着,露出的脚底板还沾着棱堡壕沟里的黑泥;
几个镶蓝旗士兵正往马背上捆尸体,马被血腥味惊得刨蹄子,把尸体颠得一晃一晃的。
帐帘被猛地掀开,莽古尔泰和阿敏迎了出来。
两人甲胄上都沾着黑灰,莽古尔泰的布面甲还有个弹片划破的豁口,露出里面染血的铁甲片;
阿敏的靴底甚至还沾着江泥,裤腿卷着,小腿上有几道被芦苇划破的血痕,显然是连夜从沼泽地退回来的。
“大贝勒……”阿敏刚要开口,就被代善的眼神钉在原地。
那眼神里有努尔哈赤般的威严,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寒意。
“大汗临行前怎么说的?”
代善甩下马鞭,声音冰寒,
“让我节制诸旗,等大军齐了再动手!”
“你们倒好,六月十八白天就敢冲棱堡,今日凌晨又带骑兵夜袭,眼里还有没有军令?”
“六月十八那是……”
莽古尔泰攥紧拳头,喉结滚了滚,
“海贼的火力看着弱,楯车推进到百步内才发炮……”
“不然也不会折损二十三架楯车、两百步兵……”
“还有四百五十骑兵!”
代善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六月十八你们从正面冲击棱堡,被火龙炸得人仰马翻,”
“回来报损失时只敢提楯车,那四百五十具骑兵尸体是被鹰叼走了?还是你们觉得大汗查不到?”
阿敏的脸瞬间白了。
他想起六月十八的惨状:
楯车被海贼的重炮轰得粉碎,木片混着士兵的血肉飞上天;
骑兵刚冲上开阔地就被火龙阵覆盖,着火的战马拖着士兵往回跑,江风里全是焦糊味,连天上的乌鸦都被吸引得盘旋不去。
他当时躲在后面的土坡上,眼睁睁看着镶蓝旗的甲喇额真被火龙掀飞,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找到。
“今日凌晨更出息,”
代善转向莽古尔泰,目光像刀子似的扫过他身后稀稀拉拉的骑兵,那些人有的缠着绷带,有的缺了头盔,战马也大多瘸着腿,马鞍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
“三千正蓝旗骑兵,出去一趟回来只剩两千二?”
“李永芳带的三百水路兵,回来的不足三十个,江面上漂的全是咱们的人!”
“黑营二百多人没了,还丢了十门佛郎机炮!”
“你们两天把近两千人填进了棱堡下的壕沟里!”
莽古尔泰猛地抬头,额角青筋跳了跳,手里的刀柄被攥得“咯吱”响:
“大贝勒要是在,未必……”
“我要是在,就不会让你们拿人命填壕沟!”
代善一脚踹翻旁边的空粮袋,
“父汗要的是宁古塔,不是让你们逞匹夫之勇!”
“现在好了,骑兵折损过千,步兵没了六百,楯车也损失了二十三架。”
“再这么打,不等杜度的粮到,咱们就得全军覆灭!”
帐外的将领们都低着头,没人敢出声。
石廷柱偷偷抬眼,看见代善腰间挂着的大汗令牌,黄绸子在雾里泛着冷光;
正蓝旗的甲喇额真把脸埋得更深,他手下的三个牛录,两天就没了两个。
今日凌晨被火箭弹烧死的尸体还堆在营边,焦黑的躯体在晨光里蜷着,像在无声数着他们的罪孽。
同一时刻,宁古塔棱堡的北角台上,李国助正铺开一张宣纸,沈有容用毛笔在上面勾画着:
“六月十八至二十凌晨,击沉建奴威呼船七艘、五板船十六艘,歼敌三百一十人。”
“六月十八火箭炮击毙建奴骑兵四百五,二十凌晨击毙建奴骑兵八百,合计一千二百五,缴获战马五百匹。”
“六月十八城防炮击毙建奴攻城步兵两百,摧毁楯车二十三架,六月二十凌晨击毙建奴黑营兵两百余,缴获大样佛郎机炮十门。”
“不算六月十八的楯车和步兵,只这三项就一千七百六了。”
沈有容把炭笔一搁,指尖点在总数上,
“加上十八日那两百步兵,建奴这两天折了近两千人。”
“代善应该到了。”
袁可立捻着胡须,望着远处的晨雾,
“他带的八千人是生力军,可瞧见这两千人的窟窿,未必敢立刻动手。”
“怕的是他稳住阵脚后摸咱们的底。”
李国助看着南边火箭炮阵地的方向,
“昨天夜里两处火箭弹阵地的大概位置应该已经暴露了,得让他们赶快转移阵地,或者做好隐藏,免得被建奴发现。”
“壕沟的西北分支被填了些,”
徐光启补充,
“得让士兵重新挖深,再埋些铁蒺藜。”
“昨天夜袭时,有鞑子兵掉进沟里还能爬出来,不够狠。”
正说着,韩溪亭从救护棚那边过来:
“医疗兵清点完了,咱们竟然无一伤亡,简直就是奇迹!”
“想当年萨尔浒之战、辽沈之战时,明军被建奴打的何其狼狈。”
“如今我们歼敌近两千,竟能做到零伤亡,收复辽东指日可待了!”
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
“灶上炖了姜汤,你们都去喝一碗,驱一驱潮气吧。”
李国助回头望向老爷岭的方向,晨雾里隐约能看见建奴主营的炊烟,嘴角抿出一丝冷意。
“告诉各阵,加紧备战,”
他眼神一眯,
“代善要是敢来强攻,就让他带着更多尸体回去。”
角台的风裹着潮气吹过来,火把的余烬在地上滚了滚,像在应和他的话。
远处的牡丹江面上,炮艇的探照灯还在扫,光柱刺破晨雾,把防线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