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那句“若天命是让她去死,这命我便逆了”像淬了冰的惊雷,在江家老宅的废墟上空炸响。梧桐被他拽着跌坐在焦土上,鼻尖萦绕着草木焚烧后的苦涩气息,掌心那枚建木花印记却奇异地凉了下来,仿佛也被这股决绝震住了。
她仰头望着齐乐紧绷的侧脸,月光从他发梢流淌而下,映出他下颌线绷起的弧度。方才他扑过来时带起的风里,混着他指尖灵光的清冽气,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每次她身陷险境,这道气息总会第一时间将她裹住。此刻他护在她身前,背影不算格外宽厚,却像堵密不透风的墙,把那座闪着诡异绿光的拱门彻底隔绝在外。
“梦里……你看到了什么?”梧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齐乐这些日子总对着《山海经》发呆,想起他好几次在她触碰建木根系时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指节泛白。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他这句“梦里我没能拦住你”串成了线。
齐乐的肩膀猛地一颤,却没回头。他死死盯着那座绿色拱门,指尖凝聚的金光因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看到你走进那扇门,看到仙舟甲板上的血漫过你的脚踝,看到你掌心的建木花一点点暗下去……像被掐灭的烛火。”他的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倒在那棵建木树下,连眼睛都没闭上。”
最后几个字砸在地上,梧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她忽然想起自己被建木神念占据时的感受——那些漫长得看不到头的孤寂,那些被火煞啃噬的痛楚,原来并非虚幻。若归位意味着要再次陷入那样的境地,甚至付出生命,她是真的想逃。
“放肆!”凤皇尖锐的啼鸣刺破沉寂,它翠绿的羽翼猛地炸开,原本灰扑扑的羽毛已褪尽,新生的翎羽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在月光下流转着虹彩。它尖喙对准齐乐,眼底燃起金色的火焰:“区区凡人梦境,也敢质疑天命?建木为撑天地而枯,地脉因失主而竭,你可知三界灵脉已到崩断边缘?若归人不归,不出百年,这世间便再无生机!”
“那也不能用她的命去换!”齐乐猛地转身,眼底血丝纵横,“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归人,可你见过她为了压制体内灵力整夜疼得睡不着吗?见过她被建木神念折磨时冷汗浸透衣襟的样子吗?你只知道你的建木要圆满,她的死活在你眼里算什么?”
叶逸辰上前一步按住齐乐的肩膀,指尖传来他肌肉紧绷的力道。他看向那座绿色拱门,门楣上的符文正忽明忽暗,像是在急促地呼吸,而远方中原方向的银白色光河,已淡得几乎要看不见:“齐乐,冷静。凤皇的话未必是虚,方才地脉震颤你也感受到了,灵脉失衡绝非小事。但你说得对,梧桐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目光转向梧桐,她正低头凝视掌心的建木花印记。那朵绿色的花在月光下轻轻翕动,像是有生命般呼吸着,残留的温热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急切的召唤,反而带着一种……犹豫?
“梧桐。”叶逸辰的声音放轻了些,“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陪着你。”
梧桐抬起头,先看向凤皇。这只刚褪去灰扑扑外衣的神鸟,此刻正焦躁地在半空盘旋,尾羽扫过空气带起细碎的金光,黑豆似的眼睛里除了焦急,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又看向黑袍人,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建木杖,杖身的纹路黯淡下去,像是在呼应他眼底的失落——三百年的等待成空,任谁都会心有不甘吧。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齐乐脸上。他眼底的血丝还没褪去,可方才那股滔天的怒意已沉淀成温柔的担忧,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只留指尖还虚虚搭着,仿佛随时准备在她动摇时再次将她拽回来。
“凤皇说,归位之后,我会与建木共生,对吗?”梧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惊人。
凤皇立刻停下盘旋,落在她面前的断墙上,用力点头:“正是!你将与建木一同见证日月轮转,守护地脉生生不息,这是何等荣耀——”
“那我呢?”梧桐打断它,“成为建木的一部分,我还会记得齐乐在火煞里把我护在身后吗?还会记得叶逸辰用镇魂玉替我挡过致命一击吗?还会记得凤皇你总把焦屑藏在羽毛里,像藏着宝贝吗?”
凤皇的喙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它黑豆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翅膀下意识地收紧,像是怕被人看穿什么。
“我想我不会记得了。”梧桐轻轻摇头,掌心的建木花印记似乎瑟缩了一下,“被神念占据时,我感觉自己像块没有感情的石头,那些日升月落、地脉呜咽,在我眼里不过是流水账。那样的‘永恒’,我不要。”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目光扫过那座绿色拱门:“但我知道,建木和地脉不能再等了。”
齐乐的心猛地一揪,刚要开口,就见梧桐转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清清爽爽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不过不是现在。至少,得等我搞清楚梦里的血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仙舟上到底藏着什么。”
话音刚落,她掌心的建木花印记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绿光!那光芒不像之前那般灼热,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而出,在地面上汇成一道纤细的绿线,缓缓缠上那座绿色拱门。
原本摇摇欲坠的拱门猛地一震,门楣上黯淡的符文瞬间亮起,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璀璨!那些古老的字符像是活了过来,在门扉上流转跳跃,甚至隐隐组成了“等”字的形状。远方中原方向的银白色光河也随之明亮起来,在夜空中重新舒展,像条温柔的绸带。
“这是……”叶逸辰失声低呼。
梧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座拱门、与千里之外的仙舟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她试着在心里默念“稳住”,那座拱门便真的不再震颤;她想着“别催”,远方光河的光芒便柔和了几分。
“原来……我可以和它沟通。”梧桐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她抬手轻轻一挥,那座绿色拱门竟像被收卷的画卷般,缓缓缩小、变淡,最后化作一道绿光钻进她掌心的建木花印记里,消失不见。
凤皇呆立在断墙上,翠绿的羽翼都忘了收拢:“你……你竟能掌控建木之门?”
“大概是因为,我没把它当成归位的通道吧。”梧桐握紧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拱门的暖意,“我只是告诉它,等我准备好了,会亲自去找它。”
齐乐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挣开,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包裹住自己微凉的手指。他低头看着她掌心的印记,轻声问:“准备好了之后,你真的要去?”
“嗯。”梧桐点头,抬头望向中原方向的夜空,那里的光河正安静地流淌着,“但不是一个人去。”她转头看向齐乐“你会陪我,对吗?”
齐乐笑着点头:“自然。”
绿色拱门消失的瞬间,远方中原方向的银白色光河也随之敛去光芒,只在天际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像谁不小心划过的笔触。江家老宅的震颤彻底平息,泉眼处的泉水重新归于平静,泛着温润的银白色光泽,水底流光偶尔闪烁,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凤皇从断墙上飞下来,绕着梧桐盘旋两周,最终落在她肩头,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咕咕声,再没了之前的焦躁与威严。黑袍人望着泉眼处新生的绿意,枯瘦的手指松开了紧握的建木杖,杖身纹路轻轻闪烁,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释然。
“地脉虽暂时稳定,但建木异动已惊动四方妖族。”叶逸辰收起镇魂玉,目光望向远方,“方才光河亮起时,我能感觉到数股妖力在沪市边缘躁动,若不及时安抚,恐怕会引发骚乱。”他看向黑袍人,“老先生对本地地脉最为熟悉,可否与我同去查看?”
黑袍人点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多了几分清明:“分内之事。”他看了梧桐一眼,目光复杂,“建木之门虽被你收起,但仙舟的气息已传遍三界,妖族异动只是开始。你……好自为之。”说罢,他提起建木杖,与叶逸辰一同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老宅的阴影深处。
梧桐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肩头的凤皇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用尖喙轻轻啄了啄她的发丝,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安抚。
“我们也回去吧。”齐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山海经》,拍了拍封面上的尘土,将其收回了自己的身体中,“茶店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受影响。”
两人并肩走出江家老宅,夜风吹散了空气中的焦糊味,带来了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凤皇在梧桐肩头待了片刻,突然振翅飞起,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化作一道绿芒朝着茶店方向飞去,像是在前方引路。
一路上,齐乐几次想开口,目光落在梧桐侧脸时又咽了回去。他手里还攥着她方才掉落的那枚冰晶融化后残留的小水珠,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想起梦里那片漫过脚踝的血——也是这样的粘稠感,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没能拦住她,那梦境会不会真的化作现实。
梧桐也在走神。掌心的建木花印记隐隐发烫,那股与仙舟相连的奇妙感应并未消失,反而像条细细的丝线,一端系在她掌心,另一端延伸向遥远的中原。她想起凤皇说的“归人归位,建木圆满”,也想起自己被神念占据时的空洞与孤寂。她到底是梧桐,还是承载建木花的容器?若真如齐乐所说,归位意味着死亡,那建木花选择她的意义又是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脚步却异常同步。穿过熟悉的小巷,茶店的灯笼在夜色中亮起温暖的光,凤皇正站在店门口的梧桐树上,看到他们回来,立刻扑腾着翅膀飞下来,落在门框上咕咕叫着。
推开门,茶香混合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一切如常。齐乐熟练地烧了壶水,梧桐则坐在窗边的老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的木纹,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水壶“咕嘟”作响,打破了沉默。齐乐倒了两杯热茶,递了一杯给梧桐,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让她微微回神。
“在想什么?”齐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掌心,那里的建木花印记此刻只隐约可见,像片淡绿色的影子。
梧桐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在想……我和建木,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抬眼看向齐乐,眼底带着一丝迷茫,“它选择我,是因为我能让它圆满,还是因为……我就是我?”
齐乐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他想说“不管是什么关系,你都是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想太多,先好好休息。”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把梦里的细节全说出来,怕那些血腥的画面会吓到她,更怕会印证自己的恐惧。
梧桐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也猜到他心里在担心什么。她轻轻笑了笑,喝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底的不安:“齐乐,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莽撞了。”
齐乐抬头,对上她清亮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只剩下坚定。他愣了愣,随即也笑了,点了点头:“嗯。”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窗棂。两人捧着热茶,一时间又没了话。茶烟袅袅,在灯光下织出朦胧的网,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担忧与迷茫,都轻轻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