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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右道的风沙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咆哮着席卷而来。

漫天的沙尘中,碎草被狂风裹挟着,如雨点般劈头盖脸地打在豆卢焕的铁面具上。

他稳稳地蹲在军帐前,手中紧握着横刀,正仔细地擦拭着刀刃。

那横刀在风沙的磨砺下,闪烁着寒光,宛如一道闪电。透过刀刃,远处起伏的烽燧映入眼帘,它们宛如一条蜿蜒的灰黑色锁链,将大唐的边疆与突厥的毡帐分隔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驼铃声突然在帐外响起。

豆卢焕警觉地抬起头,只见三匹高大的汗血宝马如旋风般冲入营地。

那三匹宝马通体赤红,毛色鲜亮,仿佛燃烧的火焰。

它们的背上驮着朝廷的使者,使者们身着华丽的官服,马鞍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游击将军豆卢焕接旨!”

宦官展开黄绫的瞬间,风沙卷着细沙爬上诏书边缘,却掩不住 “赐甲胄弓矢,旌表忠烈” 八个朱红大字。

豆卢焕单膝跪地,掌心的马血蹭在青砖上,洇出暗褐色的印记 ,半个时辰前,他刚带着斥候队在皋兰山下设伏,用三十骑的伤亡换来了突厥游骑的溃散。

诏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胸前的明光铠上。

曾祖父豆卢毓的画像在眼前浮现:那是一幅高五尺的绢本立轴,挂在陇右祖祠的正中央。

画中人身着隋朝明光铠,甲胄上的鱼鳞纹与豆卢焕此刻穿着的分毫不差,只是色泽更暗,泛着岁月侵蚀的铜绿色。

画轴两侧挂着一副对联:

“一门忠烈昭青史,百战功名耀紫宸”

是开皇年间隋文帝亲赐的御笔。

大业九年的弘农宫仿佛穿越时空,在他眼前重现。

杨玄感的叛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时,曾祖父豆卢毓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武贲郎将,手中只有两千府兵。

叛军使者骑马到城下,腰间悬挂着隋室宗亲的人头,扬言 “开城免死,封官加爵”。

曾祖父却亲手斩下使者头颅,将其悬挂在城楼之上,转身对部下说:

“吾受国恩,当以死报之。”

那场战役持续了十七日。

豆卢焕曾无数次翻阅《隋书》中的记载:

“毓与子愿及数百将士,昼夜拒战,箭矢尽,以刀盾相搏,终因寡不敌众,城破身死。”

临终前写给隋炀帝的血书,至今仍用黄绫包裹,供奉在祖祠的神龛里。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曾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血迹斑斑的绢纸,上面 “臣毓万死不辞” 的 “死” 字,墨色与血色交融,宛如一朵盛开的暗红色花朵。

“将军,甲胄送到了。”

亲卫的声音打断思绪。

四名壮汉抬着朱漆木箱走进帐中,箱盖掀开的瞬间,新铸的明光铠散发出冷冽的金属光泽,肩甲上的吞口兽首栩栩如生,护心镜中央刻着 “忠” 字,笔画深及三分。

豆卢焕伸手抚摸铠甲,指尖触到肩甲内侧的细微刻痕 那是曾祖父铠甲上的同款纹路,匠人按照祖祠画像一比一复刻而成。

江都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游简跪在母亲的病榻前,闻着屋内弥漫的艾草与药香,看着宦官手中的诏书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母亲枯瘦的手搭在他肩头,腕间的银镯子滑到肘部,露出青紫色的血管,像蜿蜒的枯藤。

“游简接旨。”

宦官的尖细嗓音刺破沉寂;“着监察御史游简,巡按淮南诸州,纠察百僚,钦此。”

游简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听见母亲在身后轻轻咳嗽。

上个月在扬州城破获的私铸钱币案仿佛还在眼前:

西街的地下工坊里,铸币的铜水还冒着热气,案犯首领却叫嚣着 “我家主子是中书省”,直到他亮出御史台的腰牌,那人的脸色才瞬间惨白。

“简儿。”

母亲示意他靠近,指尖捏着一片干枯的荷叶;

“这是你祖父当年在江南巡察时采的。”

荷叶边缘已经泛黄,叶脉间隐约可见 “清如秋荷” 四字,是游楚客的亲笔手迹。

游简记得小时候,祖父的书房里总摆着一个青瓷笔洗,里面养着几株荷花,每当有御史台的同僚来访,祖父总会指着笔洗说:

“为官者,当如这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仁寿三年的那场弹劾案,是游家的族史中最浓重的一笔。

祖父游楚客时任御史中丞,在朝堂上直指尚书左丞宇文孝伯贪墨军饷,证据确凿却遭反诬。

隋炀帝震怒之下,当庭廷杖三十。

游简曾见过祖父后背的伤疤,每道伤痕都有手指宽,纵横交错如蜈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但祖父却笑着对父亲说:

“御史之职,本就是要碰硬钉子的,若怕疼,便不当穿这麒麟袍。”

“你看这香包。”

母亲从枕边摸出一个绣囊,暗红色的缎面上绣着麒麟纹样。

“是我照着你祖父当年的官服绣的,里面装着朱砂和艾草。”

游简接过香包,嗅到熟悉的药香 那是小时候母亲为他缝制的平安符味道。

獬豸的独角绣得格外锋利,仿佛随时能刺破虚妄,露出真相。

窗外忽然响起打更声,已是三更天。

母亲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

“简儿,记住游家的祖训 ‘铁面无私,宁折不弯’。你祖父当年被抬回家时,遍体鳞伤却仍笑着说‘我这一顿打,换得宇文孝伯罢官,值了’。你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可别让祖宗蒙羞。”

游简低头看着香包上的獬豸,想起扬州城那起案件中,他坚持彻查到底,最终牵出三名五品以上的官员。

当时有人劝他 “差不多就行了,别得罪太多人”,

他却将弹劾奏疏直接递到了大理寺。

此刻,他将香包系在腰间,獬豸纹与御史台的腰牌相互映衬,在烛火下泛着坚定的光。

“母亲放心,”

他握住母亲的手,感受着掌心里的老茧简儿定会像:

“祖父一样,做个干干净净、敢说敢为的御史。”

窗外的雨势忽然变大,雨点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却掩不住屋内传来的微弱鼾声 母亲终于睡着了,脸上带着安心的神色。

游简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望向窗外,江都的夜空乌云密布,却有一颗星子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宛如祖父当年眼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