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个\"几天\"会变成整整三个月。
我逃回来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外公外婆家沉闷的空气快把我逼疯了。
我偷了邻居的自行车,骑了三十多公里,回到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子里静得出奇,没有狗吠,没有爪子抓挠地面的声音。
\"阿黄?黑背?灰耳朵?\"我的声音在空巷里回荡。
垃圾站后面,曾经搭着小窝的地方,只剩下几根被雨水泡烂的木棍和一截生锈的链子。
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娘探出头:\"小珂啊......\"
她的眼神躲闪,\"前阵子有人举报,说流浪狗咬人......城管来过了。\"
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慢很慢,像是有人在一点点抽走我的血液。
\"它们......\"
老板娘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的膝盖砸在地上,泥水溅脏了校服。
巷子里的风仍然带着腐朽的食物气味,墙角的霉斑仍然蔓延,垃圾桶旁的铁皮盒里仍然扔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只是没了那只拖着瘸腿却坚持要保护我的狗。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打算让我回来。
那些狗,那些唯一不会嫌弃我、不会抛弃我的朋友......是因为等我,才被抓住的。
它们本该像从前一样灵活地逃开,可它们固执地守在这个巷口,等我兑现那个\"几天就回来\"的承诺。
那一瞬间,一股子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返上了喉咙。
我突然发现,自己没法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
学校里,同学的宠物狗死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难过,可以在朋友圈发悼念,能得到安慰。
而我呢?
我的朋友们被当成\"城市祸患\"处理掉了,尸骨无存。
没人觉得它们值得哀悼,甚至没人会承认它们曾经存在过。
母亲会说:\"几条畜生,至于吗?\"
同学会说:\"那不是野狗吗?死了不好吗?\"
——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对\"生命价值\"的标准就不一样。
我再次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因为别人的朋友不会被安乐死,而我的朋友却会被当成祸害给除掉。
为什么欺凌欺负我的人能活得好好的,而阿黄——它只是想保护我——就要被抓去注射毒药?
——这不公平。
就在这时,垃圾箱后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灰耳朵拖着那条跛腿慢慢走出来,它皮毛上还粘着没清理干净的麻醉剂药棉,右前爪的伤口已经结痂发黑。
它一瘸一拐地靠近,突然把湿漉漉的鼻子抵在我发抖的手心里——就像多年前黑鼻做的那样。
这个触碰让我浑身一颤。
后来我意识到,直到最后,这些狗狗们还在拉回我的理智。
\"你还活着......\"我哑着嗓子蹲下来,脏水浸透了裤管也顾不上,\"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
它轻轻\"呜\"了一声,伸出舌头舔我脸上的泪水。
咸涩的液体顺着它嘴角的伤疤流下来,我这才发现它的牙齿缺了两颗。
有人在抓它时用了铁棍。
一股滚烫的怒意突然冲上头顶。
我脱下外套裹住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声音发狠:\"走,我们回家。\"
灰耳朵突然僵住了,耳朵警觉地竖起。
\"不是那个家。\"我摸着它残缺的耳尖,\"我们的家。\"
它歪着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巷口摇晃的路灯。
许久,它慢慢把前爪搭在我膝盖上——表示\"我相信你\"。
我抱起它时才发现轻得吓人,肋骨隔着皮毛都能数清。
它温顺地把脑袋靠在我肩头,呼吸带着流浪动物特有的气味。
我踹开家门时,灰耳朵立刻龇出了残缺的牙。
客厅里烟雾缭绕,像被什么脏东西腐蚀过的空气扑面而来——廉价香薰混着呕吐物和烧焦塑料的气味,熏得我差点摔了怀里的狗。
母亲瘫在沙发上,衣领大开,脖子上印着紫红的淤痕。
她旁边蜷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嘴唇青白,瘦得能看见骨头的轮廓,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
地毯上散落着注射器、锡纸和沾满不明液体的***。
最让我作呕的是,角落里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正用打火机烤着什么白色粉末,看到我时咧开满嘴黄牙:“哟,美玲,这你女儿?比照片还嫩啊。”
灰耳朵猛地从我怀里窜出去,冲着男人狂吠。
母亲这才睁开涣散的眼睛,她反应迟钝地盯着我怀里的狗,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你回来干什么?还带着这种脏东西?”
那个瘾君子女孩突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可屋里没人动。
打火机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一层腐烂的滤镜。
灰耳朵挡在我前面,脊背上的毛全部炸开。
我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真正的“成年”礼。
被排挤不是,被殴打不是,连阿黄死的时候都不是。
是这一刻,我看着亲生母亲像滩烂泥一样瘫在毒虫堆里,而我怀里抱着一条被人类伤害过却依然愿意保护我的狗。
那个油腻的中年男人突然扑了过来,沾满污垢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腕。
他嘴里喷出混着酒精和毒品的腐臭气息:\"小妹妹别急着走啊——\"
灰耳朵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嘶吼,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男人惨叫一声,抄起茶几上的酒瓶就要砸它的头——
\"住手!\"我扑上去抢,却被另一个瘦猴似的男人扯住头发往后拽。
混乱中,我看见母亲的嘴唇蠕动着,眼神闪烁了一秒。我以为她至少会拦一下。
可她只是伸手拽住了灰耳朵的后腿,指甲深深地抠进它还没愈合的伤口里。
\"这么不识好歹的畜生,\"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就该一起尝尝这个——\"
她从沙发垫下摸出针管,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恶心的光泽。
灰耳朵痛苦地呜咽着,却还在试图扭头保护我。
它牙齿死死咬着男人的裤管,哪怕被母亲拽得皮毛撕裂也不松口。
那一刻,我脑子里有根弦\"啪\"地断了。
手指碰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当刀尖捅进那个拽我头发的瘦子大腿时,我竟然笑出了声。
母亲愣住了,针管从指间滑落。
她大概没想到——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儿,那个被扇耳光都不敢吭声的受气包,此刻正握着滴血的刀,眼睛亮得瘆人。
\"你再碰它一下,\"我听见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下一刀就在你脖子上。\"
灰耳朵趁机挣脱,一瘸一拐地贴到我腿边,满嘴是血。
屋里突然安静得吓人。
那个口吐白沫的女孩突然发出垂死的咯咯声,但没人看她一眼。
母亲的脸在青色烟雾中扭曲变形:\"你疯了?为条野狗...\"
\"是你们先疯的。\"我弯腰抱起灰耳朵,它温热的舌头舔着我虎口上的血迹,\"从今天起,它才是我家人。\"
摔上门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和玻璃破碎的声音——不知是母亲在发疯,还是哪个瘾君子毒发了。
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