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天,说变就变了。
二太太王夫人“病倒”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府里府外的角角落落。
下人们的嘴上都像是被上了一道无形的锁。
面上不敢议论,可那交换的眼神里,却写满了惊疑、揣测与恐惧。
府里的实权,毫无征兆地,一夜之间,从王夫人的手里,移交到了王熙凤的掌中。
凤姐儿得了贾母的授意,行事再无顾忌。
先是雷厉风行地将王夫人院里的大小管事、丫鬟婆子。
以“太太病重,尔等伺候不力”为由。
或看管,或发落,三下五除二,便将王夫人的心腹势力清扫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周瑞家的,直接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押着,关进了后院的柴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整个荣国府,上上下下,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这日午后,薛宝钗带着莺儿,捧着一匣子上好的人参,也来到了王夫人的院子。
院子里冷冷清清。
往日里那些迎来送往的丫鬟们一个不见。
只有几个陌生的粗使婆子在洒扫。
看见宝钗,也只是麻木地躬身行礼,连头都不敢多抬一寸。
屋内的药味,比前几日更浓了。
一不小心,几乎能呛得人把肺咳出来。
王夫人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
短短几日,竟像是老了十几岁。
那双曾精于算计的眼睛。
此刻浑浊不堪,只剩下惊恐和怨毒。
死死地盯着帐顶的流云纹样。
仿佛,那里正盘踞着什么吃人的妖魔。
“姨妈。”
宝钗柔声唤道,将人参匣子放在桌上。
“听说您身子不爽利,我来看看您。”
“可请太医瞧过了?怎么说的?”
王夫人缓缓转过头。
看到是宝钗,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宝丫头啊……劳你费心了……”
“我没事,不过是些老毛病……”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气若游丝。
宝钗在她床边坐下。
拿起一个苹果,用小银刀慢慢地削着皮,动作优雅而从容。
“姨妈可得好生保养才是。”
“如今府里事多,凤姐姐一个人撑着。”
“里里外外,都盼着您早日康复,出来主持大局呢。”
她的话说得温婉贴心,听在王夫人耳中。
却字字诛心。
什么盼着她主持大局?
王熙凤那个黑心肝的,巴不得她就此病死在床上!
“她……”
王夫人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
“她还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宝钗削断了最后一圈果皮,一整条不断的苹果皮轻巧地落在盘中,首尾相连。
“就是把您院里的人都换了,说是怕她们笨手笨脚,扰了您静养。”
“周瑞家的也被关起来了。”
“说是前儿个不小心,打碎了您心爱的官窑瓶。”
“凤姐姐气不过,罚她去柴房思过呢。”
王夫人猛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急,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她敢!她怎么敢!”
宝钗连忙放下刀,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声音依旧柔和。
“姨妈息怒。”
“凤姐姐也是为您好。”
“您病着,总得有个人管事不是?”
“老祖宗也发了话,让凤姐姐先担着。”
想来是等您大好了,再交还给您。”
等她好了?
她还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吗?
贾母的手段,王夫人再清楚不过。
如今把她身边得力的人全都清空。
便是拔了她的牙,断了她的爪。
将她变成了一个囚禁在笼中的活死人。
而那口枯井……
一想到那口井,王夫人就通体冰寒,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颤。
不,不会的。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井底都是烂泥,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宝钗看着王夫人脸上青白交错的神色,心中暗暗一叹。
姨妈这次,是彻底栽了。
她安静地陪坐了一会儿,看着王夫人又渐渐失了神,便起身告辞。
走出那间充满绝望与药味的屋子,外面的阳光竟有些刺眼。
莺儿小声地道:“姑娘,姨太太她……”
“慎言。”
宝钗淡淡地打断她。
她抬头看了一眼荣国府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心里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艘看似华丽的大船,从根子上,已经彻底腐烂了。
一个为了子虚乌有的“刑克”之言,可以亲手杀死亲生儿子的母亲。
一个为了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出卖朝廷的蛀虫……
她和哥哥,还有整个薛家。
绝不能跟着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在荣庆堂上,清冷如雪,平静地投下一颗惊天巨雷的脸。
林家……黛玉……
她住进荣国府这一年里,虽没见着人,却时常从姐妹们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可直到亲眼所见。
才发觉,真人与她们口中那个病弱才女的形象,全然不同。
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可以依靠的磐石。
……
后院的枯井旁,已经被婆子们用一人高的布幔围得严严实实。
王熙凤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豆汁儿,慢悠悠地喝着。
平儿站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为她捏着肩。
布幔内,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正轮番下到井里,一筐一筐地往上吊着黑臭的淤泥。
淤泥被倒在旁边的空地上。
立刻有专人上前,用耙子和水,一点点地冲洗,仔细翻检。
从上午到下午,淤泥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除了些碎石烂瓦,什么都没有。
一个管事婆子满头大汗地走过来,躬身道。
“二奶奶,这井太深,底下全是几十年的陈泥。”
“怕是……淘不出什么东西了。”
王熙凤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嘴,眼皮都未抬。
“老祖宗的吩咐,是‘掏干’。”
“继续。”
管事婆子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身回去,继续催促。
太阳渐渐西斜,天色转暗。
就在众人快要绝望的时候。
井下一个婆子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有……有东西!”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王熙凤也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井边,朝黑洞洞的井下看去。
很快,一只吊筐被小心翼翼地送了上来。
吊筐里,不是淤泥。
而是一堆被黑泥包裹着,已经看不出原样的东西。
平儿亲自端了清水来,蹲下身,一点点地冲洗。
随着黑泥被冲掉,东西的真面目,一寸一寸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堆……森白的骨头。
骨头很小,很细碎。
显然,不属于成年人。
而在那堆碎骨之中,还混杂着一个已经彻底发黑,却依稀能辨认出形状的小小的银质长命锁。
锁上,用早已模糊的笔迹,刻着一个字。
——玦。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纷纷后退。
平儿的手一抖,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王熙凤死死地盯着那堆白骨和那个长命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到了脑门。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药渣,信物,甚至是凶器。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井底埋着的,竟会是……
一具婴孩的骸骨!
贾珠死时,虽只有六岁。
但这具骸骨,分明是属于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那这具骸骨,又是谁的?
王熙凤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一个被所有人忽略了许久的,却又无比惊悚的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当年,她刚嫁进荣国府不久。
便听闻赵姨娘有了身孕。
听说当时贾政欢喜得紧,早早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了名字,就叫“玦”。
可后来,孩子却“小产”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赵姨娘年纪大了,没坐住胎。
可如今看来……
王熙凤猛地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再想下去。
只觉得荣国府的每一寸土地之下,都埋藏着令人发指的罪恶和冤魂。
“快……快去回禀老祖宗!”
她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贾母的佛堂里,灯火通明。
当那只盛着骸骨和长命锁的托盘,被呈到她面前时。
这位经历了无数风浪的荣国府最高掌权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玦”字。
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经文。
“老祖宗!”
佛堂内,哭喊声,乱成一团。
荣国府的这片天。
这一次,是真的,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