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还在帐角缠绵,立渊倚着绣着金线云纹的软榻,捧着贞孝递来的姜茶轻啜。袅袅热气中,他望着案上摊开的余州舆图,忽听帐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夏世安正和韦程斗嘴,说要把婚宴办成南都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场子。
\"魏然!\"立渊突然扬声,惊飞了帐外梧桐树上的麻雀。魏然推门而入时还带着霜气,铠甲上沾着的晨露在晨光里闪闪发亮。立渊指了指舆图上城墙的缺口,似笑非笑:\"听说你哥哥在时,余州城连只老鼠都钻不进来?如今这窟窿,可别让本太子被你哥托梦埋怨。\"他顿了顿,语气转柔,\"军需银两不够就说,余州百姓熬了太久苦日子。\"
魏然喉头滚动,眼眶微热。他单膝跪地时,腰间兄长留下的玉佩与虎符轻轻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末将定让余州重现往日繁华!\"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沈墨已将浔州军已整队完毕。立渊将蟠龙虎符抛过去,看着对方稳稳接住:\"世安表兄要去南都成婚,这段日子,浔州军务暂交由你处理!\"他挑眉,\"别让本太子失望!\"沈墨则大笑抱拳,旌旗猎猎作响,卷着豪言消散在晨雾里。
夏世安正要拉着韦程告退,立渊突然叫住他们:\"等等!\"他摸出袖中两张婚书,\"前日我已让礼部连夜赶的,你们俩......\"话未说完,韦程已抢过婚书藏进怀里,脸颊比帐外的枫叶还红。夏世安挠着头傻笑,全然没了战场上的飒爽英姿。
晨光终于穿透雾霭,将帐内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立渊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起昨夜韦睿将军飞鸽传书,说湘州叛军已肃清。他摸着肋骨处的伤口,忽听得贞孝轻笑:\"殿下,您的姜茶凉了。\"
\"无妨。\"立渊起身披上披风,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整队声。远处,余州的城门在朝阳中渐渐清晰,城楼上,崭新的玄色旌旗正随风舒展。
朔风卷着碎叶掠过官道,立渊掀开马车帘,见贞孝正骑在枣红马上,手中枯枝舞出银亮弧光。她将青丝盘在头顶,玄色劲装裹着利落身形,袖口处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那是今早与陈之喜对练时留下的痕迹。
\"渊哥哥!\"贞孝忽然勒马,枯枝凌空点出三朵枪花,惊起道旁觅食的寒鸦,\"舅舅说这招叫'寒梅破冰',枪尖要像冬风割开冰层般冷锐。\"她鬓角微汗,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霜珠,眼眸却比木樨寨方向隐约可见的冰湖还要明亮。
立渊笑着扶额:\"当心扎到自己。\"话音未落,贞孝手腕轻转,枯枝擦着他耳畔掠过,惊得朝露立马拽住缰绳。她狡黠地眨眼:\"当年在横水王府,殿下教我习武时,也是这般吓唬人的。\"
车辕下传来朝露轻笑,立渊望着贞孝发间晃动的银饰,想起半月前在王府演武场,她被新兵撞倒时倔强爬起的模样。那时全州王的铁槊重重砸在她脚边,震得尘土飞扬:\"贞孝,你得超过你的母妃!\"可她第二天仍裹着绷带准时出现在校场,晨光里练枪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初嫁时少女模样重叠。
立渊下意识摸向怀中的信笺,是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灵儿在信中字迹潦草,她带着流民孩童在城隍庙搭建临时学堂,青砖缝隙里塞着孩子们用泥土捏的泥人;而伴花的信则散发着草药香,夹着几片西南特有的愈创木叶,说庆王爷带她探访苗寨时,知道了能缓解瘟疫患者咳血的新方子。至于陈崔哲,此刻或许正在王府校场,用他送的鎏金护腕,指导新兵演练骑兵冲锋的阵型。
小路尽头,木樨寨的残垣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贞孝丢掉树枝,目光落在远处山上稀疏的新苗:\"舅舅说,等明年开春,这些树就能长出新芽。\"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温柔,\"就像伴花姑娘说的,伤病总会痊愈,只要悉心照料。\"
立渊望着她被寒风吹红的侧脸,忽觉初冬的冷意都化作绕指柔。战乱、政务,这些沉重的枷锁都被抛在身后,此刻颠簸的马车上,唯有她发间的木樨香,比记忆中任何一座宫殿都要温暖。
枣红马踏碎满地霜叶,在苍青色的山腰前骤然止步。立渊掀开马车帘,正见贞孝翻身下马,玄色劲装裹着修长身形,束起的发辫垂在肩头,随着动作轻晃的银饰在晨光中泛着冷冽光泽。朝露利落地跳下车辕,指尖抚过缰绳上凝结的冰碴,惊觉掌心已被冻得发红。
此时立渊身上望云山之战带来的伤口刚刚愈合,身体虚弱的不少,被朝露扶着踏下马车时,忽见朝露指着远处惊呼——一道翡翠般的溪流自嶙峋山石间蜿蜒而出,溪底铺着细碎的青石,映得流水泛着幽幽蓝光,宛如山神遗落的玉带。
“竟还有这样的景致。”贞孝松开立渊的手,小跑奔向溪边。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激起一串晶莹水花,惊得溪中游弋的银鳞鱼群倏然散开。朝露则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枚半透明的枫叶,叶脉间凝结的冰晶折射着天光,恍若被冻住的晚霞。
三人沿着溪流行至山坳,豁然出现一汪被峭壁环抱的湖泊。湖面凝结着薄冰,冰纹如蛛网般向湖心蔓延,在斜阳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立渊忽觉肩头一沉,原是贞孝将披风搭在他身上,自己却踮脚凑近冰面,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雾珠:“像不像宫里珍藏的琉璃盏?”
绕过湖泊时,轰鸣声自密林深处传来。拨开覆着霜花的藤蔓,一道白练般的瀑布骤然倾泻而下,水雾裹挟着碎冰砸在岩石上,溅起万千星子。瀑布下方的深潭腾起袅袅白雾,与周遭松柏枝头的积雪相映,竟似仙境腾云。朝露摘下腰间香囊兜住飞溅的冰粒,笑靥比潭中倒影还要清亮:“这样的冰珠,用来泡茶最是清甜!”
暮色渐浓时,立渊折了根枯枝在雪地上画路线,贞孝托腮蹲在一旁,发间银饰与飘落的冰晶一同闪烁。山风掠过林间尚未凋零的野菊,将细碎的花香揉进瀑布轰鸣,远处的溪流仍在不知疲倦地奔涌。
立渊倚着覆满青苔的岩石坐下,粗粝的石壁硌得脊背生疼,却比整日颠簸的马车安稳许多。他望着贞孝蹲在溪边枯枝堆前,玄色劲装下摆浸着溪水,发辫垂在肩头随着动作轻晃。只见她指尖翻飞,将晒干的松针塞进石缝,又抽出软剑削尖枯木,火星迸溅间,一簇火苗忽地窜起,映得她侧脸泛起暖红。
朝露背着竹篓从密林钻出,篓中几只野兔还在扑腾。\"山坳里设的套子,竟逮着这么肥的!\"她笑着将猎物递给贞孝,目光掠过立渊苍白的脸色,从包袱里摸出半块茉莉方糕,\"殿下先垫垫肚子?\"
篝火噼啪作响,兔肉油脂滴入火堆,腾起阵阵焦香。贞孝撕下最嫩的肉块,仔细剔去骨头,用匕首串着递到立渊唇边:\"小心烫。\"立渊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口,温热的肉汁混着西南特有的香料,驱散了几分寒意。朝露倚着马车车轮,望着天上北斗七星,忽然轻笑:\"以前在花月谷,哪敢想有这般自在的日子。\"
星河渐转时,立渊忽觉倦意如潮水漫上来,连日奔波的虚弱感在温暖中愈发明显。贞孝见状立刻起身,扶住他颤抖的手臂:\"草屋我已打扫过,去歇着吧。\"两人相携走向溪边那座破旧草屋,月光为玄色劲装与素白中衣镀上银边,恍惚间竟像是回到初婚时,在宫墙内漫步的夜晚。
草屋内弥漫着陈年艾草味,贞孝将带来的棉被铺在木榻上,又往火塘添了几根干柴。立渊躺下时,她轻轻解开他的外袍,指尖擦过肋骨处刚刚愈合的伤口,眼底泛起疼惜:\"还疼吗?\"话音未落,立渊已将她拉进怀中,感受着她发间残留的木樨香与篝火气息,在西南初冬夜的寂静里,听见彼此重叠的心跳。
而朝露蜷缩在马车上,裹紧狐裘望着草屋方向微弱的火光。寒风拍打着车辕,她却觉得从未有过这般安心——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余州城营帐内的那夜,立渊播下的那颗种子已经悄悄发芽,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晨光刺破薄雾时,贞孝松开垂落腰间的青丝,水红襦裙掠过沾满晨露的石阶。立渊望着褪去劲装的妻子,发间木樨簪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恍惚又回到寿昌宫初见那日。
两人走出草屋,昨夜的篝火上放着朝露已备好的晨食,可望来望去却不见她的身影。
\"朝露!\"
立渊话音未落,忽闻树林深处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两人拨开沾满霜花的灌木,朝露正扶着树干剧烈呕吐,苍白的指节泛着青灰。立渊快步上前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可是昨夜的兔肉......\"话到嘴边戛然而止——贞孝已蹲下身,指尖按在朝露腕间寸关尺,瞳孔骤然收缩。同为母亲的敏锐让她瞬间读懂脉象,目光从朝露颤抖的小腹挪向立渊,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朝露瘫软在立渊怀中,泪水冲破防线。她望着头顶交错的枝桠,仿佛又看见多年前西都宫墙倾塌的火光。
贞孝的手突然覆上朝露发凉的手背,无声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立渊摩挲着朝露发顶,想起母亲的那封信:\"朝露这孩子,你要护好......\"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他抬眼望向远处薄雾笼罩的溪流,忽然问道:\"可安去颍州半月有余,可有消息?\"
返程的马车碾过碎石路,吱呀声在寂静的山谷格外刺耳。立渊握着缰绳的指节发白,身后车厢里不时传来朝露压抑的干呕声。贞孝骑着枣红马并行,玄色披风被山风掀起,露出腰间新换的玉坠——那是今早朝露悄悄系上的,说是能保平安。
\"殿下,让我留在全州吧。\"朝露突然掀开布帘,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红晕。她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掠过贞孝腰间玉坠,\"陆姑娘性子要强,可雅姑娘又临近生产......我这副模样回去,怕是平白添乱。\"
寒风卷着枯叶扑进车厢,立渊勒住马,转身时马车晃了晃。他望着朝露眼下青黑,想起昨夜马车里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喉结滚动:\"我既敢认下这孩子,便会给你名分。到了南都,我定会风风光光迎娶你入门。\"
贞孝驱马靠近,伸手将朝露散开的发丝别到耳后:\"安心养胎,作为正室,有管理府中女眷的职责,是姐姐我让你那夜侍寝,这我自会护着你。\"她的指尖带着篝火余温,却换不来朝露舒展的眉梢。
朝露低头盯着裙摆上的针脚——那是昨夜在草屋,她借着月光缝补的。\"南都的流言能淹死人,\"她轻声说,声音混着溪流的呜咽,\"更何况......\"话未说完,手已不自觉摸向胸口,那里藏着一枚前朝皇室的玉佩。
立渊叹了口气,马鞭轻扬,马车重新启程。山间薄雾渐浓,远处传来瀑布轰鸣,却冲不散凝滞的气氛。贞孝望着朝露缩回车厢的身影,想起她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泛起涟漪。
全州王府的角楼撞碎三更月色时,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惊起檐下寒鸦。立渊抱着沉睡的朝露跨下马车,她鬓边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半张脸都埋进狐裘里,苍白的唇瓣还留着旅途颠簸的痕迹。贞孝提着裙摆快步跟上,玄色披风扫过满地霜花,腰间玉坠撞出细碎声响。
屋内,朝露在被褥间辗转轻哼。贞孝坐在榻边,用银匙搅散汤药里的药渣,看着朝露虚弱的模样,想到自己也是这般被人照料。朝露睫毛轻颤,强撑着要起身服药,却被她按住肩膀:\"别动,我喂你。\"温热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贞孝伸手去擦,触到的皮肤却比汤药还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