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横水大街被年味浸得暖洋洋的,糖画儿的甜香混着炸糕的油香在人群里漫开,货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檐角的冰棱都似融了几分。
昭阳领着三人挤过攒动的人潮,先在胭脂铺前挑了两盒玫瑰膏,又转去绸缎庄给三个孩子扯了些鲜亮的云锦,笑说要做新棉袄。贞孝在一旁细选了块墨色暗纹的锦缎,轻声道:\"渊哥哥的披风磨了边,正好换块料子。\"之心则红着脸买了串蜜饯,说是前几日听立渊提过喜欢这酸甜口。
唯独沈瑶两手空空,跟着走了半晌,只在路过铁匠铺时驻足片刻,盯着墙上挂着的短刀看了两眼。见昭阳回头望她,她才耸耸肩:\"这些绫罗绸缎,还没我那身软甲结实。\"
正说着,前头忽然传来凄厉的惊呼。一辆载货马车的缰绳不知怎的断了,辕马受惊发疯似的往前冲,车轮碾翻了街边的杂货摊,陶罐瓷碗碎了一地,竹筐里的干货撒得漫天飞。最前头的布庄老板正弯腰拾捡散落的布匹,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
人群尖叫着四散躲闪,谁也来不及施救。沈瑶眼神一凛,竟迎着马车冲了过去。她足尖在翻倒的货箱上一点,身形如燕般掠起,正落在狂奔的马背上。那马吃痛狂躁地甩头,想把她掀下来,沈瑶却稳稳屈膝,左手抓住马鬃,右拳攥起,照着马颈侧面便是一记快拳!
\"嘭\"的一声闷响,那匹壮硕的辕马竟像被巨石砸中,悲鸣一声前腿一软,硬生生跪在了地上。沈瑶借势翻身落地,不等惯性冲得马车前倾,已抬脚踹向车厢侧面的木栏。只听\"咔嚓\"几声脆响,碗口粗的木柱竟被她踹得断裂,车厢瞬间歪斜着撞在路边的牌坊上,才算彻底停住。
前后不过眨眼功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马车已歪在一旁,受惊的马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再不敢乱动。沈瑶拍了拍沾了些灰尘的衣袖,回头看了眼吓傻的布庄老板:\"还愣着?捡你的布。\"
之心看得浑身发凉,下意识往贞孝身后缩了缩,手指死死攥着贞孝的衣袖。方才沈瑶一拳制服烈马时,那肌肉绷紧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踹断木栏的力道更是看得她头皮发麻——想起出门前自己挥拳要打她的样子,简直像个跳梁小丑。此刻后心的冷汗把里衣都浸得发潮,只剩庆幸没真把人惹急了。
贞孝也惊得脸色发白,扶着之心的手臂微微颤抖。
昭阳却像瞧惯了这般场面,慢悠悠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颗滚过来的山楂:\"早说让你少用蛮力,这车是城西王记的,回头赔木料又得让沈将军念叨半天。\"
沈瑶接过山楂抛了抛,指尖稍一用力便捏得稀烂:\"总比压死人强。\"她扫了眼躲在贞孝身后的之心,眉梢挑了挑,\"胆子这么小,刚才逛铺子时倒挺有精神。\"
昭阳笑着打圆场:\"行了,吓着妹妹了。当年在黑水城,你跟刘柔两个追着野狗跑了两里路,惹得沈将军到处寻找,可比这惊险多了。\"她叹口气,\"可惜刘柔如今嫁了人,洗手作羹汤,只剩你还这么风风火火。\"
沈瑶哼了声,没反驳。
四人往前又走了段路,昭阳提议去茶摊歇脚。临街的茶摊支着帆布棚,伙计擦净了方桌,端上热茶。之心捧着茶杯暖手,指尖还在发颤,听昭阳跟沈说起当年在黑水城的旧事——谁爬树掏鸟窝摔断了腿,谁偷喝烈酒醉倒在马厩,谁跟男孩子打架赢了整座营的糖块。那些带着风沙气的往事里,沈瑶的鲜活泼辣从未变过,而自己,仿佛始终是个局人。
赵武在海州帐中枯坐三日,见文宣始终只以“粮草未齐”“需待君命”搪塞,终于明白吴国所谓的“相助”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望着帐外飘落的冷雨,想起铁门关摇摇欲坠的城墙,再等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当夜深人静时,他留下一封谢函,带着亲卫悄然离营,星夜兼程往铁门关赶去。
铁门关的战事已到白热化。城墙被石头轰开数处缺口,守兵伤亡过半,杨轼亲自披甲登城,脸上添了道新的刀伤。听闻赵武空手而回,他沉默半晌,终是咬碎了牙:“传令下去,调东海城卫营,即刻驰援铁门关!”
“王爷!”副将急道,“东海城只剩老弱妇孺,卫营是最后屏障了!”
“屏障?”杨轼抹去脸上的血污,眼神赤红,“铁门关破了,东海城守得住吗?!”他将令箭拍在案上,“照办!”
副将不敢再劝,领命而去。帐外寒风呼啸,卷着血腥气灌入,杨轼望着舆图上“东海城”三个字——他知道此举冒险,可他已没有退路。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亲卫的通报:“王爷,营外有位姓裴的老者求见,说是……故人。”
杨轼皱眉,他在东海城并无相熟的老者,却还是道:“带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着破烂棉衣的老者被领进帐中。他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唯有双眼依旧锐利,见了杨轼便拱手行礼,声音嘶哑:“老臣裴修,见过东海王。”
“裴修?”杨轼猛地站起,这个名字他在兵书里见过——当年颍州之战,正是这位与梁国将军共掌联军,却被吴国秦王以一场火攻烧得片甲不留。战后邺皇震怒,将他贬到东海城,命其终身不得踏入军营半步。“你怎么会在此地?擅离贬所,是要掉脑袋的!”
裴修抬头,目光直直射向杨轼:“老臣若怕死,就不会来了。”他指着案上的舆图,“王爷调走东海城卫营,是要将东海拱手让人吗?”
“裴将军说笑了。”杨轼重新坐下,语气冷淡,“东海城外有边军驻守,立渊出征的兵马不过五万人,想破边军取城?痴心妄想。”
“五万人?”裴修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秦王用兵,何时靠过兵力?当年颍州之战,他以三千骑兵绕后,烧了我军十万粮草,靠的是兵力吗?立渊是他儿子,望云山一役,千里奔袭直扑望云山,算准了夏国动手,这份用兵之诡,比其父更甚!”他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案几,“王爷,东海城现在是空城!边军已经被你分调一部,立渊若想取,根本不必硬碰硬——他只需派一支轻骑,绕过边军,三日便可兵临城下!”
杨轼的脸色沉了下来:“裴将军久居东海,怕是忘了我邺国边军的厉害。立渊敢来,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厉害?”裴修指着帐外,“当年颍州的联军不厉害吗?还不是被秦王耍得团团转!王爷与太子争斗,却忘了吴国虎视眈眈!立渊那小儿看着温和,实则比谁都能忍——他让李时邺在海州按兵不动,等的就是你调空东海城!”
“够了!”杨轼怒喝,“本王的部署,轮不到一个贬臣置喙!”他指着帐门,“来人,将裴修送回东海城,严加看管,若再擅离,以通敌论处!”
裴修望着杨轼眼中的偏执,知道再说无益,终是长叹一声,转身时踉跄了一下,背影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萧索。
亲卫刚将裴修押出帐外,又一名亲卫匆匆闯入:“王爷!东都来人了,是宫里的刘公公,说有陛下密旨!”
杨轼一怔,忙整理衣甲:“快请!”
与此同时,东都的太子府,杨轩正对着破城战报兴奋不已,却见亲卫掀帘而入:“太子殿下,东都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捧着密旨呢!”
杨轩心头一跳,挥手屏退众将,亲自迎了出去。院内寒风卷着雪沫子落下,两位来自东都的宫人,怀揣着同一道圣旨,分别踏入了兄弟二人的营帐和府邸。
铁门关的风雪卷着血腥气,吹过杨轼的大营。他刚将裴修押走,帐帘便被寒风掀起一角,刘公公捧着明黄卷轴踏雪而入,尖细的嗓音刺破帐内的死寂:“东海王杨轼接旨——”
杨轼单膝跪地时,指节还在发颤。方才调走东海卫营的决绝犹在心头,圣旨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擅动东海屏障,置京畿门户于险地,朕心实痛!吴人在海州虎视眈眈,卿不思御敌,反陷孤城于危局,若东海有失,朕必严惩不贷!”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口。他猛地抬头,正撞见刘公公眼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显然,东都早已把他的部署看得通透。圣旨中,邺皇严令他与杨轩务必合力击退立渊,稳固邺国江山,否则便削其爵位,措辞间更着重强调:“吴国暗藏后手,若兄弟相残,邺国江山危矣”,点醒他内斗的最大受益者实为吴国。末尾那句“务必与杨轩合力力阻吴人于边境,违则削爵夺职”,更是堵死了他所有退路。
“臣……领旨谢恩。”杨轼接过圣旨时,指腹几乎要嵌进卷轴的锦缎里,他忽然想起裴修刚刚那句“立渊在等你调空东海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瞬间明白,父皇这道旨意看似平衡,实则将他逼到了必须依赖杨轩的境地——唯有借杨轩之力牵制立渊兵力,他才能守住铁门关,保住自己的爵位。
同一时刻,东都太子府书房,杨轩正将破城战报拍在案上,指尖划过舆图上“铁门关”三个字,眼底翻涌着胜券在握的狂喜。书房外忽然传来亲卫的通传,他瞥见李公公那标志性的铁青色的脸,他的笑意瞬间僵住。
“太子杨轩听旨——”李公公展开圣旨,语气比帐外的风雪更冷,“……你与杨轼同掌兵权,却各执己见、兵戎相见,致铁门关久难宁定,反给吴人可乘之机。立渊在海州虎视眈眈,若因铁门关,致邺国根基动摇,你这储君之位,留之何用?
圣旨中同样严令他与杨轼合力退敌,否则便褫夺东宫之位,更隐晦提及“吴国暗藏后手,若兄弟相残,邺国江山危矣”,字字敲打他内斗的风险。末了又补充:“西境颍州急报,吴将李崇山陈兵边境,似有绕道谋取东都之意。可分兵三成驰援颍州,余部需与杨轼共守铁门关,若西路有失或铁门关不保,东宫之位,另当别论!”
“什么?”杨轩猛地站起,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父皇明鉴!铁门关旦夕可破,此时让我分兵,岂不是给了杨轼喘息之机?!”
李公公垂着眼皮,声音毫无波澜:“陛下口谕,东宫之位,向来只属护国有功者。且杨轼守关经验久于太子,你需借其之力稳固铁门关根基,方能两全。太子若觉得难办,老奴这就回禀陛下……”
“不必!”杨轩咬碎了后槽牙。他望着刚从铁门关传信的士兵,那人脸上还沾着攻城溅的血,此刻他们却要被派去数百里之外的颍州。他终于读懂父皇的用意——这道旨看似平衡奖惩,实则将他和杨轼都逼进了“必须联手才能自保”的死局。他需要杨轼守住铁门关,杨轼需要他牵制立渊,而父皇则牢牢握着处置权,坐看他们暂时罢斗。
“臣……遵旨。”他接过圣旨。此时,帐外风雪更急,卷着远处的厮杀声传来,他忽然觉得那声音里藏着杨轼的冷笑——这场内斗,终究是父皇赢了。
两封圣旨拆阅完毕,铁门关的风雪似乎都滞涩了几分。杨轼撤回了驰援铁门关的东海卫营的调令,却命人在必经之路埋下暗哨,防备着杨轩可能趁虚而入的偷袭;杨轩分兵驰援颍州,却在临行前密令副将:“若铁门关有异动,不必请示,直接动手!”
次日清晨,太子立渊收到消息,邺军铁门关东西大营同时偃旗息鼓。立渊站北水关码头,望着铁门关方向,忽然笑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而颍州边境,李崇山望着远处缓缓开来的邺军旗号,将一封密信塞进信鸽脚环,鸽哨划破长空,朝着南都的方向飞去。
铁门关的雪还在下,覆盖了城墙上的血污,却盖不住两营将士眼底未消的敌意。杨轼登城时,恰好望见杨轩的亲卫在对面营前竖起“暂息内争”的旗号,他冷笑一声,转身命亲卫将“吴贼不灭,誓不还朝”的牌匾挂上城楼。
风雪里,明着是吴邺两军的对峙,暗处,兄弟俩的刀虽暂时入鞘,却都攥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