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君主凄厉至极的声音在司玉琅耳边炸开。
他听到了黑龙君主的声音，自然也感受到了身体内部传来的刺痛。
他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微笑的力气。
不用回头，他也知晓钉入身体的长剑是谁刺来的。
用尽手段，想尽办法，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这样的结局吗？
也不知上天对他到底是残忍还是宽容。
若说残忍，到底他恢复了神志，没有被怨气控制；若说仁慈，可他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
还真不如醒不过来，在混沌中被她杀死，做一个糊涂鬼。
可他又觉得舍不得，能清醒一瞬，再看她一眼，于他而言，也是极好的。
他被怨气侵占了身体，五感变得模糊，如坠梦中，他拼了命想要醒过来，却未能如愿。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他被怨气控制的肉身，那股力量很强，制住了想要彻底吞噬他神志的怨气，替他分担了压力，令他从混沌中寻回几分清醒。
但他仍然不能和怨气抗衡，只能蜷缩在精神海角落处，静静看着外界发生的事。
他看到黑龙君主骤然暴起，看到“自己”转头回护嘉萝，也看到了嘉萝平静道可怕的神色。
她是那样镇定，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的样子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感到心惊。
她成长得太快，连他都只能抬头仰望她。
这本没有什么，见她如此耀眼夺目，他心中也很高兴，之所以心惊，只是因为两人的处境和立场似乎已到了对立的地步。
他被怨气控制，注定站在她的对立面，哪怕这一切并不是出自他的本心，但她看重帝国，绝不可能放任怨气生出祸事。
司玉琅想到了预知画面。
他不想回想这些画面，但大脑却不受他控制。
他怕自己和嘉萝真的走到决裂的地步，心里又期盼嘉萝能对他稍稍留手。
若她当真不舍得杀他，是不是证明她对自己尚存几分真情？
司玉琅满心的期盼到底落了空。
嘉萝并没有对他手下留情。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怨气在不断瓦解、消散。
怨气占据了他的身体，融入他的血肉，乃至精神力中，怨气消散，他也活不了。
这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比八岁那年遇到的意外更加危险。
但司玉琅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很平静。
就好像他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从知晓预知画面开始，他的头顶就悬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他为此夜不能寐，好在后来哄住嘉萝，绝了她找回身世，回归主星的可能，他方才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令他始料未及，从嘉萝失去音信，到得知她成功回归皇室，再到跟着她赶赴星海战场，桩桩件件都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不安、烦躁、郁闷，那把利剑重新回到他的头顶。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这把剑终究会落下。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深想，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现在看来，此前他所做出的努力不过是困兽之搏，并不能改变他和嘉萝的结局。
但司玉琅还是想知道，经过他之前的努力，嘉萝对他，有没有一点点的心软？他想知道，如果没有星兽的阴谋，她会不会原谅他？
他固执地想要求得答案，不知死活抬起沾满怨气的手，握住了刺穿他身体的长剑。
由净化之力幻化的长剑刺破了他的手掌，其上附着的净化之力争先恐后顺着伤口钻入他的手心，加深了他的痛苦。
司玉琅加大力道，用力抽出了长剑，他听到黑龙君主越发凄惨的声音，视线也被不远处喷溅而出的鲜血模糊掉。
他一概不理，艰难转身看向后方，视线逡巡着寻找想见的人。
转身前，司玉琅不停猜测嘉萝会对他露出怎样的神情。
是漠然视之，觉得他死得好，还是面露哀伤，为他的死感到伤怀？
司玉琅当然想在嘉萝脸上看到伤心、愧疚的表情。
他都要死了，只是想在嘉萝心里留下更深的印象，让她把他记得更久一些、更深一些，应该不过分吧？
他还有更过分的想法没想呢。
如果可以，他想让嘉萝永远都忘不掉他，永远念着他。
他就是这么坏一个人，不愿意无声无息地死了，不愿意嘉萝轻易忘了他。
所以他用近乎惨烈地方式抽出身上的剑，所以他非要转身叫嘉萝看清他身上的伤，所以他非要拖着残躯同她说上几句话。
嘉萝不喜欢他算计太过，可他知道，他改不了了。算计人心、利用可利用的一切，这两件事早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的一部分，他可以尽力伪装，可以尽力压制，却独独舍弃不了。
他无论如何成为不了嘉萝喜欢的样子，现在还要死了，怎么可能不担心嘉萝很快将他忘记？
毕竟他带给嘉萝的回忆中大半都是不好的。
司玉琅有点怕，他不愿做嘉萝人生的过客，如果注定没办法拥有她，他希望能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因她而死，若死得足够惨烈，足够痛苦，她当能把他记得更长久些吧。
就让他，临死前，再算计他最后一次吧。
司玉琅揣度着自己等会儿说什么话更能令嘉萝动容。
视线落在某一处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了。
看来他真是要死了，都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嘉萝口吐鲜血的样子？
司玉琅漠然地想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处无法移动。
“殿下！”
耳边传来悲痛的叫声，此起彼伏，搅得人不安宁。
几道身影直直掠向嘉萝。
司玉琅眼皮一跳，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他方才看到的景象不是假的。
嘉萝真的吐了血。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司玉琅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却莫名觉得嘉萝的脸色当比自己更加苍白。
可他快死了，嘉萝怎么可能比他还要虚弱？
司玉琅忽然想到，预知画面中嘉萝是正面刺死他的。
可眼下，她放出的长剑从他身后刺来，他身前的人成了黑龙君主。
预知画面中，嘉萝好好的。
但若预言变了，嘉萝又会如何？
比死亡更深的恐惧笼罩了司玉琅。
他僵在原地。
远处的嘉萝却摇晃几下，从高空处一头栽倒，生命树立在她身后，却没有接住她的意思，好似失去了意识。
“阿萝。”司玉琅喃喃唤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召唤出青龙。
他的身体已经被怨气侵蚀，怨气不断瓦解消散，并不能为他所用，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青龙。
青龙的情况并不好，怨气不仅侵入了司玉琅的身体，也进入了他的精神海，青龙同样被怨气污染，翠绿色的鳞片泛着黑气，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而随着司玉琅越发临近死亡，作为精神体的青龙开始消散，眼下他已经失去了尾巴。
它巴巴望着司玉琅，向来神气的眼睛里透露出几分哀伤。
司玉琅心疼地抚摸它的脑袋。
“带我去找她。”
青龙点头，俯下身子，示意司玉琅上去。
司玉琅坐稳后，青龙载着他飞向嘉萝所在的地方。
她的身体不停下落，眼睛似乎也合上了。
青龙原本对她有些怨怪，现在却只剩下担忧。
主人已经快活不成了，它不希望美人也出事，主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不会让它去找美人。
青龙咬紧牙关，飞得越来越快，因为太过拼命，它身体消散的速度不断加快，四只爪子若隐若现。
终于，青龙赶在裴清等人之前接住了嘉萝。
嘉萝稳稳落入司玉琅怀中。
他坐在青龙身上，垂眼看向倚靠在自己腿上的嘉萝。
她半眯着眼，似乎陷入了昏迷，嘴角血迹在她苍白面色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刺眼。
司玉琅心腔一窒。
“阿萝？怎么会这样？”他说话的声音颤抖，隐隐有些失控。
司玉琅不敢置信——他竟然在嘉萝身上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她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外表看起来只是虚弱些，实则身体里的精神力每时每刻都在外溢、消失。
精神力消散是多么可怕一件事，司玉琅比谁都清楚。
只有快死的人才会控制不住精神力，以致精神力外散，一如此刻的他。
“阿萝，你不要吓我。”司玉琅根本不敢触碰嘉萝，指尖停在她脸前，不住颤抖着。
此时此刻，他心里的花招、算计一扫而空，只一心想留住嘉萝。
只有体会到死亡，才能真的懂死亡是什么意思。
他可以死，但他不要嘉萝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从前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怎么能这么死了？
该死的是他，不是阿萝。
司玉琅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嘉萝有可能死在他前面的事实。
“快去找治疗师救她！”司玉琅急声吩咐青龙。
青龙沉默着往下飞去。
“阿萝，你醒一醒。”
他不停呼唤嘉萝的名字，好似这样就能留住她。
许是他的呼唤有用，亦或是他的声音太扰人，嘉萝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别叫了，省点力气吧。”
呼啸的风声裹着嘉萝轻柔的声音传入司玉琅耳中。
嘉萝半倚在司玉琅膝上，掀开眼帘，静静看着他。
他们许久不曾这样靠近过，无奈眼下时机不对，这样的亲密不仅不能令司玉琅快慰，反而有股难言的酸涩在他心腔里流窜，催得他眼眶发热。
不消问嘉萝，司玉琅已猜出几分真相。
他的目光凝在嘉萝过分苍白的脸上，声音艰涩，“你动用了本源之力。”
他用了陈述语气，而非疑问。
嘉萝双手撑在青龙身上，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远方，并没有回话的意思。
就在司玉琅以为她会避而不答时，她竟然轻轻嗯了一声。
她仍然没有回头，静静看着前方。
司玉琅呼吸乱了一瞬，“为什么？”
为什么要动用本源之力 ？
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你知不知道失去本源之力意味着什么？
他有好多话想问，却在看到嘉萝望过来的目光时，将这些疑问咽回了肚子。
嘉萝嘴角勾起一抹笑，浅淡的笑意映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她单薄、病弱。
“你身上的怨气太难除，我只能这么做。”
她的语气有些嗔怪，还有点委屈，眉尖微蹙，隐隐有些无奈，如此情态只有在他们感情尚好的时候才能见到，司玉琅不由一怔。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对不住了，我不能看着怨气在帝国肆虐。”
她在同他道歉，因为她杀了他吗？司玉琅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不后悔。”
司玉琅哑然，停顿半晌，忽而笑了，他先嗯一声，后道：“殿下无需后悔。”
他看到她的眼底飞快掠过惊讶，随即恢复如常。
嘴角的笑意不由更深，“是我罪有应得，殿下没错。”
说着，司玉琅的嘴角渗出几道血痕。
这是他的真心话，原本他拼了命要见嘉萝最后一面，是想让她忘不掉他，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他的殿下从来良善，为救帝国舍弃他，心中一定也不好受，她连她自己都能舍弃，他又怎可能怨怪她舍弃了他。
满腔的不甘和隐隐的责怪消失于无形，在最接近死亡的这一刻，司玉琅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怨天尤人、愤懑不平，他只感到心疼。
他的殿下这么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想帮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让她溃散的精神力重新凝聚，也不能令她开怀，难道还要在这样的时刻诘问她，让她左右为难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不要那么愧疚。
他平静地讲述自己和白虎君主的图谋，忏悔自己的罪过。
“是我贪得无厌，妄想利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胜仗挽回殿下，到头来害人害己。”
“所以殿下杀死我，是真正的为国除害，殿下千万不要心存愧疚。”
对面的嘉萝微怔，眉心蹙得更紧了。
司玉琅抬起手，想为她抚平眉间褶皱，却被嘉萝偏头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