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秦岭深处的雾气尚未散去,张良庙的檐角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偶有露珠滴落青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靖九盘坐在庙前的老松下,道袍垂落,背后的葫芦里盛着昨夜新汲的山泉,清冽微甘。四位弟子依次盘坐,晨风拂过,松针沙沙,似天地在低语。
“今日讲《道德经》第十七章。”靖九的声音不急不缓,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他展开竹简,指尖轻抚过斑驳的字迹,目光深邃如古井。
“太上,下知有之——”他微微抬眼,看向众人,“最好的统治者,百姓仅仅知道他的存在。”
尉空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师父,这是否意味着,真正的治理应当无形?”
靖九颔首:“不错。譬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百姓安居乐业,却不知是谁的功劳,这才是‘太上’。”
尉烈皱眉:“可若无强力约束,世人岂不肆意妄为?”
靖九轻笑,指向远处的山:“你看那秦岭,可曾发号施令?可曾约束飞鸟走兽?然而万物生长,各得其所。”
尉能眸光微动:“所以,真正的‘治’,不是控制,而是顺应?”
靖九点头:“正是。人心若水,堵则激,疏则流。”
“其次,亲而誉之——”靖九的声音低沉,“次一等的统治者,百姓亲近并赞美他。”
尉净眨了眨眼:“这难道不好吗?”
靖九摇头:“非是不好,只是已落了下乘。譬如父母溺爱子女,子女虽亲近,却未必真正成长。”
尉空沉吟:“所以,被人赞誉的统治者,其实已偏离了‘道’?”
靖九微笑:“赞誉如蜜,甜则甜矣,却易使人迷失。”
“其次,畏之——”靖九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再次一等的统治者,百姓畏惧他。”
尉烈冷哼一声:“以力服人,终究落了下乘。”
靖九看向他:“你练拳时,可曾因畏惧对手而出手?”
尉烈一怔,随即摇头:“真正的拳,发于本心,而非恐惧。”
靖九点头:“治国如练拳,若以威压服人,终非长久之计。”
“其次,侮之——”靖九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最下等的统治者,百姓轻侮他。”
尉能轻声道:“这便是失道者寡助。”
靖九望向远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统治者背离大道,百姓必会反抗。”
尉净小声问:“那该如何避免?”
靖九微笑:“回归本心,顺应自然。”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靖九的声音如钟鸣,在山谷间回荡,“统治者若诚信不足,百姓自然不信任他。”
尉空若有所思:“所以,真正的‘治’,在于‘信’?”
靖九点头:“信,不是言语,而是行动。譬如这山间的溪流,从未失信于鱼鸟。”
“悠兮其贵言——”靖九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真正的圣人,悠然自得,很少发号施令。”
尉能眸光闪动:“这便是‘无为而治’?”
靖九微笑:“无为,不是不为,而是不妄为。譬如农夫种田,只需顺应天时,而非强求收成。”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靖九的声音渐低,似与山风融为一体,“当天下大治时,百姓会说:‘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生活的。’”
众人沉默,唯有松涛阵阵。
良久,靖九缓缓起身:“今日的经,讲完了。”
讲经毕,靖九领着众人演练五禽戏与太极。
尉烈如猛虎扑食,刚猛有力;尉能似仙鹤展翅,轻盈飘逸;尉空行云流水,沉稳如山;尉净则如灵猿嬉戏,活泼灵动。
晨光洒落,众人的身影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早饭后,一行人踏上前往江口小镇的路。
四十里的山路,不急不缓。
尉烈大步向前,红色寸头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尉能步履优雅,如模特走秀;尉空负手而行,似在思索经文深意;尉净蹦蹦跳跳,偶尔摘一朵野花,别在发间。
靖九走在最后,葫芦里的山泉微微晃动,映着天光云影。
大道至简,无为而治。
这四十里的路,便是修行。
下午四时,江口小镇的炊烟已在望。
靖九仰头望天,轻声道:
“到了。”
江口镇蜷缩在秦岭腹地,像一枚被山风磨圆的卵石,静静地卧在太白河与红岩河交汇处。镇子极小,站在东头的青石桥上,能一眼望尽西头的老戏台。河水终年泛着冷冽的青色,将两岸的吊脚楼影剪得支离破碎。
这镇子最奇处在于其光阴流速似乎与山外不同。当大都市的高楼已攀至云端时,江口的木板房仍固执地保持着斜倚的姿势。街面铺着的不是水泥,是历代脚板打磨出来的河卵石,雨天会泛起青铜器般的幽光。杂货铺王老板的玻璃罐里,水果糖与话梅糖的排列方式,与他祖父经营时毫无二致。
江口人的灶台总藏着秦岭的魂魄。清晨最先苏醒的是张家面皮店,蒸汽携着米浆的甜香漫过门楣。老板娘揉面的手法像在演绎某种秘传的太极,面团在她掌心开合如白莲。面皮要配特制的油泼辣子,用的是后山产的\"七寸红\"辣椒,晒干后与菜籽油在铁锅里完成一场炽热的艳遇。
正午时分,老饕们会循着焦香摸到李瘸子的烧饼摊。瘸子用柏树枝烤饼,面团里揉进野葱末,贴在瓮炉内壁的瞬间会发出\"嗤\"的欢叫。最地道的吃法是就着酸菜粉丝汤,把酥脆的饼沿在汤里蜻蜓点水般一蘸,半脆半软的矛盾感在齿间炸开。
暮色四合时,桥头的\"太白渔庄\"便亮起灯笼。老板取岩缝里生长的冷水鱼,用山茱萸与紫苏同炖,起锅前浇半勺包谷酒。食客们就着这道\"醉鱼\",能饮尽整壶自酿的拐枣酒。微醺时抬眼,可见对岸峭壁上的古道忽明忽暗,恍若古人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赶。
镇东有株千年银杏,树下常聚集着下\"茅面儿\"棋的老人。这种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格的古老棋戏,规则比围棋简单,心机却要更深。观棋者比下棋者更着急,往往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晚祷的钟声从教堂传来——那是光绪年间意大利传教士留下的罗马式小教堂,彩窗上的圣母像已被岁月晕染出水墨画的韵味。
江口的夜极黑,黑得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偶有守林人的手电光划过山脊,像一尾发光的鱼游过深海。客栈老板娘会为晚归的旅人温一盅黄精酒,瓷杯底沉着两粒枸杞,像沉在岁月长河里的两粒朱砂。
这镇子没有惊艳的风景,有的只是山与水、人与岁月相互驯服后达成的默契。当你在某个清晨突然发现,自己竟能分辨出磨刀匠与补锅匠吆喝声的细微差别时,秦岭的云雾便悄悄在你衣襟里种下了一粒归巢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