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时分,太白山间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靖九盘坐在一块形如卧虎的青石上,背后的葫芦在晨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四位弟子围坐成半圆,尉空的金丝眼镜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尉烈的红色寸发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尉能修长的身影倚靠着一株古松,尉净则揉着惺忪的睡眼,像只刚醒来的小兽。
\"今日讲《道德经》第十九章。\"靖九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在晨雾中缓缓流淌。他展开那卷已经泛黄的竹简,指尖在\"绝圣弃智\"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靖九的目光扫过众人,\"世人追逐圣贤之名,贪求智巧之术,却不知这恰恰是祸乱的根源。\"
尉空推了推眼镜:\"师父,这似乎与世俗认知相悖?\"
靖九拾起地上一片落叶:\"你看这片叶子,可曾想过要当'最绿的叶子'?\"他将叶子放在掌心,\"当人们开始标榜'圣贤'时,虚伪就产生了。就像这片叶子,若整日想着要比其他叶子更绿,反倒失了自然的本性。\"
尉烈握紧拳头:\"那练武之人追求至高境界,也是错的?\"
靖九轻笑:\"追求无错,执着是过。你看山间溪水,奔流不息却从不强求。\"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靖九的声音忽然低沉,\"当'仁义'成为标榜的工具,真正的孝慈反而消失了。\"
尉能若有所思:\"就像现在满街的'孝道宣传'?\"
\"正是。\"靖九指向远处山坳里的农家,\"那户人家每日晨起为老母梳头,可曾想过要得个'孝子'的名号?真正的孝慈,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尉净眨着眼睛:\"那我们要不要孝顺师父呢?\"
靖九大笑:\"你若想着'必须孝顺师父',反倒失了真心。就像你现在每天帮我整理行囊,可曾想过这是'孝'?\"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靖九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抛起,\"世人追逐巧技,贪图利益,这才是盗贼滋生的根源。\"
铜钱落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尉空若有所悟:\"所以那些标榜'高科技'的骗局...\"
\"就像这枚铜钱,\"靖九打断道,\"若人人都盯着它,自然就会有人动歪心思。但若人人都在意的是山间的清风,林中的鸟鸣...\"
尉烈突然插话:\"可没有钱怎么生活?\"
靖九拾起铜钱,随手扔进溪水:\"你看,它消失了,可我们依然坐在这里论道。真正的财富,\"他拍了拍胸口,\"在这里。\"
讲经毕,晨光已铺满山谷。靖九起身立于空地中央,身形如松。
\"今日教你们八极拳。\"他双脚微微分开,气沉丹田,\"八极者,天地四方加四隅,意为拳法可通达极远之处。\"
尉烈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摆出架势。靖九却摇头:\"八极看似刚猛,实则内含柔劲。就像道德经所说,柔弱胜刚强。\"
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顶心肘动作:\"这一招看似刚猛,但真正的精髓在于发力的瞬间要含三分柔劲。\"说着,他的肘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轻轻停在尉烈胸前。
尉能试着模仿,却总觉得生硬。靖九走到她身后,轻轻扶正她的肩膀:\"八极拳讲究'六合',即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你方才只做到了'力',却少了'心'。\"
尉净在旁蹦跳着练习小架,动作虽小却虎虎生风。靖九满意地点头:\"八极拳的小架最适合你,以短制长,以弱胜强,正合道德经之要义。\"
练拳过后,众人在溪边简单用餐。尉烈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尉能优雅地小口啜饮山泉,尉空则对着晨光研读今早的经文笔记,尉净像只小松鼠似的把野果塞满口袋。
靖九看着他们,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吗?八极拳最基础的'金刚八式',每一式都暗合道德经的要义。\"
尉空立即抬头:\"请师父详解。\"
\"比如'撑锤'一式,\"靖九做了个动作,\"看似刚猛向前,实则内含后劲。就像经文所说'反者道之动',最强的攻击往往藏在后退之中。\"
收拾行装时,尉烈还在反复练习顶心肘。靖九拍拍他的肩膀:\"记住,八极拳的刚猛不在肌肉,而在筋骨;不在力量,而在劲道。就像治理天下,不在强制,而在自然。\"
山路蜿蜒,松涛阵阵。尉烈走在最前,不时对着路边的树木练习靠山劲;尉能步履轻盈,将八极拳的步法融入行走;尉空一边走一边默诵经文;尉净则蹦蹦跳跳,把路上的石子当假想敌,练习着短促有力的发力。
靖九走在最后,看着弟子们的背影,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八极拳为何强调'跺脚震步'吗?\"
见众人回头,他解释道:\"这不只是为了发力,更是要提醒习武之人脚踏实地。就像道德经所说'人法地,地法天',一切都要从脚下开始。\"
正午时分,他们在山腰歇脚。尉烈对着山谷长啸一声,回声阵阵。靖九笑道:\"这就是八极拳的'擤气'之法,以声助气,以气催力。但要记住,真正的力量不在呐喊的音量,而在气息的绵长。\"
夕阳西下时,鹦鸽镇的炊烟已在望。靖九站在高处,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今日所学的八极拳,与道德经其实一脉相承。刚猛中要有柔劲,前进时要知后退,发力时要懂收敛。这才是'道法自然'的真谛。\"
众人驻足静立,山风拂过,带着松香和远方的烟火气。靖九的葫芦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他轻声道:
\"到了。\"
鹦鸽镇悬在秦岭的褶皱里,像一片被山风遗忘的枯叶,轻轻贴在太白山南麓的峭壁间。镇子极小,从东头的石碾子走到西头的老槐树,不过百十步光景。青石板的街面早被岁月磨得发亮,雨天泛着乌沉沉的光,倒映着两旁歪斜的木板房。
这镇子得名于一对传说中的绿羽红喙的鹦鹉,说是唐朝时某位被贬的官员途经此地,打开鸟笼放生了随身豢养的珍禽。如今自然见不到什么鹦鹉,倒是常有灰蓝色的山雀从屋檐下倏地掠过,在晒衣绳上留下几粒轻巧的爪印。
鹦鸽镇的烟火气总带着山岚的味道。天刚蒙蒙亮,马家媳妇就支起油锅炸麻花了。面团在她手里三拧两转,滑入滚油的瞬间绽开成金黄色的花。最地道的吃法要配张家豆腐脑——用山泉水点的豆腐,嫩得能在舌尖化开,浇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撒上碧绿的葱花,盛在粗瓷碗里,热气能呵暖整个清晨。
晌午时分,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懒洋洋地爬出来。刘驼背的羊肉泡馍铺子前开始聚集食客,老汤在铁锅里咕嘟了整夜,撕碎的馍馍吸饱了汤汁,羊肉炖得酥烂,再扔进去一把野蒜苗。吃得人满头大汗时,后山的云雾正悄悄漫过镇口的石牌坊。
暮色四合时,酒坊门前的红灯笼就亮了起来。老板娘舀出自酿的拐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粗陶碗里微微荡漾。就着油炸小河鱼和凉拌灰灰菜,能喝出山泉的清甜与粮食的醇厚。酒至微醺,常能听见谁家院子里飘出几句老腔,沙哑的嗓音撞在石墙上,惊起几只夜宿的麻雀。
镇北有座废弃的戏台,台柱上的朱漆早已斑驳。偶尔有过路的皮影戏班子在此歇脚,白布幔子一支,锣鼓一响,整个镇子的人就都聚来了。演的多是《火焰驹》《劈山救母》这些老戏码,但台下总有人看得抹眼泪。戏散后,月光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斜斜地爬满整条街道。
鹦鸽镇的夜极静。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扇亮着的窗户,像几粒不小心跌落在山坳里的星星。河水在镇外不远处哗哗作响,那声音听久了,会让人疑心是唐朝的那对鹦鹉,还在某个山洞里梳理着翡翠般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