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程慧一行人驱车回到了学校。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车窗外掠过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是某种未定的情绪。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独自去了利修儒的酒馆。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风铃轻响,酒馆里昏黄的灯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寥寥几位客人。利修儒站在吧台后,正低头擦拭一只酒碗,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玩得怎么样?”他问道,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程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径直走到吧台前,歪着头趴了上去,下巴抵着手臂,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扒拉着桌上的铜制摆件——那是一只小小的指南针,指针微微晃动,却始终指向北方。
“还行吧。”她懒懒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倦意,又像是某种未说出口的失落。
利修儒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只是转身从后厨端出一盘刚切好的卤牛肉。牛肉纹理分明,酱色浓郁,边缘微微透着一层琥珀色的油光,这是昨天才卤的,入味却不失柔嫩。他又盛了一小碟茴香豆,青褐色的豆子裹着细碎的盐粒,散发着淡淡的香料气息。
程慧捏起一颗茴香豆丢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眼睛却盯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吗?”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又像是某种试探。
利修儒微微挑眉,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接话,只是递给她一杯温过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程慧接过酒杯,却没喝,而是用指尖蘸了一点酒液,在吧台的木桌上缓缓写下——
“囘”——这是古字,曲折回环,像是某种未解的执念。
“廻”——这是异体,笔画舒展,像是人生某段迂回的旅程。
“回”——这是繁体,结构端正,却暗藏流转的意味。
“茴”——这才是今人常用的字,简单直接,却少了点韵味。
她写完,抬眸看向利修儒,眼神里带着某种挑衅,又像是期待他的回应。
利修儒静静地看着桌上渐渐晕开的酒渍,半晌,才低声道:“你少写了一个。”
程慧一愣。
他伸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手腕,蘸了一点她杯中的酒,在桌上补上第五个写法——
“逥”——极罕见的异体,几乎没人用了,像是某种被遗忘的往事。
程慧盯着那个字,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又像是某种认输。
“你赢了。”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利修儒没说话,只是又给她切了一片牛肉,这次蘸了一点辣椒油,推到她面前。
窗外,夜色更深了,酒馆里的灯光却显得更加温暖。
....
凌晨两点的城市像被雨水浸泡的水墨画,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模糊的光晕。酒馆的木门上,\"营业中\"的牌子被利修儒修长的手指翻转成\"已打烊\",最后一位醉醺醺的客人早已踉跄着消失在雨幕深处。
程慧斜倚在吧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碗沿残留的琥珀色痕迹。店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吧台上方那盏复古黄铜吊灯,在她锁骨处投下摇曳的阴影。
\"雨小了。\"利修儒将黑胶唱片从留声机上取下,肖邦的夜曲戛然而止。他递来一把骨柄黑伞,程慧却摇头,径直推开玻璃门走进细密的雨帘中。冰凉的雨丝渗入她真丝衬衫的纹理,布料很快变得透明,隐约透出肩胛处那道小小的疤痕。
青石板路在雨中泛着幽光,两人的脚步声被雨声吞没。利修儒的公寓就在转角的老式电梯楼,铸铁栏杆上攀援的常春藤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某种隐秘的耳语。
浴室传来淅沥水声时,程慧正倚在四柱床上涂抹身体乳。山茶花的香气在密闭空间里发酵,混合着窗外飘进的潮湿气息。她故意放慢动作,看着镜中自己指尖划过小腿的弧线,直到浴室门被推开。
\"两个?还是三个?\"利修儒腰间松垮地系着条墨色浴巾,发梢的水珠顺着胸膛的沟壑滑落。程慧透过睫毛打量他腹肌上未擦干的水痕,突然想起以前旅游时在京都见过的枯山水——那些被耙子精心勾勒出的波纹。
\"想试试四个。\"她旋紧身体乳的盖子,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指声。
利修儒眼底闪过暗芒,像是深夜海面突然掠过的磷光。他闭眼沉息时,浴室残余的蒸汽突然凝固成珠,在空气中画出复杂的拓扑图形。三个透明的人形轮廓逐渐清晰,如同从水幕中走出的镜像,连浴巾褶皱的阴影都分毫不差。
\"准备好了吗。\"四重声线在卧室里共振,从低音提琴到中提琴的和声。程慧注意到最左侧那个幻影右肩还残留着她之前留下的齿痕,连淤青的淡紫色都完美复刻。
她从枕头下抽出黑色缎面眼罩,丝绸内衬带着未拆封的凉意。\"来吧。\"唇角勾起时,她故意让真丝吊带从肩头滑落半寸。黑暗降临的瞬间,四道不同的气息从东南西北四方逼近,雨声突然变得很远很远。
窗外的常春藤在风中剧烈摇晃,一片湿透的叶子粘在玻璃上,像极了被按在冰面上的手掌纹路。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正好四下,却不知是宣告凌晨三点的来临,还是某种更隐秘的计数开始。
....
四个你从浴室蒸汽里诞生时,
我正在数雨滴在锁骨形成的溪流。
山茶花香气突然有了棱角,
在平行四边形的大床上,
我们解构了所有语法。
钟声在玻璃上拓印,
像一只潮湿的手掌数着:
这是第几次涨潮?
黑暗中的触觉开始分形,
每个指纹都衍生出新的海岸线。
我成为被冲上岸的,
一整个海洋的偏旁。
——《拓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