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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顺天府的皇宫前殿广场上,肃立的卫士甲胄上已凝了一层薄霜。王浚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涌了进来。他拢了拢身上厚重的紫貂裘氅,刚踏下脚蹬,目光就撞上了一个同样刚刚抵达、正从另一辆更为简朴的青盖马车上下来的身影——邵明珠。

王浚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膈应了一下,昨夜的辗转反侧和难以言喻的烦闷感再次翻涌上来。自从那小子当众鞭笞广儿之后,王浚再看这张年轻俊朗、此刻甚至带着点温润笑意的脸,便觉得无比刺眼,仿佛上面每一条假惺惺的纹路都在嘲笑自己的无能。每一次见面,那记忆深刻的鞭响都似乎在不远处回放,提醒着他王家遭受的屈辱。

邵明珠显然也看到了王浚。他脸上立刻堆起了无懈可击的、带着真诚尊敬的笑容,加快了脚步,在离王浚还有数步远的地方就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清朗悦耳:

“丞相大人早!小侄见过王伯伯!今日风大雪急,伯伯路上辛苦了吧?”

话语亲昵依旧,带着晚辈对长辈该有的恭敬。

王浚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勉强挤出一丝极其客套的笑意,微微颔首:“是燕国公啊,老夫还好。你这孩子,公务操劳也要注意身体,怎么不多添件厚实的衣裳?”他伸手虚扶了一把,目光却在邵明珠那张笑容洋溢的脸上飞快地扫过,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得意、轻蔑或挑衅。没有。一丝也没有。那笑容温暖得如同冬日的暖阳,纯粹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少年。这让王浚更加不安。

邵明珠站直身体,顺势落后王浚半个身位,态度极其恭谨:“劳伯伯挂念了。小侄习惯了,倒不觉得冷。倒是伯伯乃国之柱石,身系社稷安危,务必要保重贵体。昨日幽州府衙递上来的几份关于今年春耕和北地边军冬衣补充的条陈,小侄已略作整理,正打算下朝后去相府亲自向伯伯禀报,听听伯伯的训示。”

又是这样!事事请示!样样汇报!王浚心中冷笑。自从那次鞭打广儿之后,这小子不仅没有半分跋扈,反而变得更加“恭顺”、“规矩”了!对他这个丞相的礼数,比以前更加周全!军政大事,无论巨细,必定以书面形式或口头先到他这里“过目”、“定夺”。表面上看,他王丞相依旧是幽州说一不二的主宰,邵明珠这个手握重兵的新晋燕国公,只是个“恭谨守礼”、“尊老敬贤”的后辈。

但这种过分的“尊重”……却透着极其浓烈、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虚伪!王浚甚至怀念起以前那个虽然心狠手辣但至少眼神锐利、行事果决的邵子卿了。那时的他,至少是真实的,让人看得透的。而不是现在这个笑容完美、言辞滴水不漏、仿佛一切芥蒂都不存在的“圣贤”!这感觉,比被指着鼻子骂还难受!如同一个拳头打在厚厚柔软的棉花上,除了让自己憋闷得慌,毫无作用。

“哦?燕国公办事是愈发稳妥周到了。”王浚含糊地应了一句,抬步走向大殿的汉白玉台阶。风夹杂着雪粒子刮在脸上,更觉寒气刺骨。他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邵明珠越是表现得人畜无害、谦卑恭顺,他就越是觉得这小子在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坏水!那看似清澈的眼眸底下,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寒潭。

邵明珠快步跟上,恰到好处地维持着那半步的距离,身体微侧向王浚,仿佛仔细聆听着对方可能发出的任何指示。甚至在王浚踏上光滑台阶,脚下微微一顿的瞬间,邵明珠立刻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极有分寸地虚托了一下王浚的臂肘下方,声音关切:

“伯伯当心脚下!这雪沾了台阶,滑得很。”

这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纯出于对一个位尊年长者的关心。王浚身体微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年轻人手臂上隔着衣袍传来的坚实力量和温热,与自己这身华贵却日渐松垮衰老皮囊形成鲜明对比。这看似恭敬的搀扶,更像是在提醒他:你老了。他强忍着抽回胳膊的冲动,借着邵明珠虚托的力道稳住身形,淡淡地说:“多谢燕国公费心,老夫还稳得住。”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拾级而上。沉默中只闻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呼啸的风声。

就在快到殿门前檐廊下时,邵明珠忽然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无奈和自嘲的低落:

“唉……之前真是……伯伯您也知道,小侄也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当时王广大哥那话……唉,小侄事后想起也是万分后悔。那鞭子,真不该挥下去的……伤了大哥的面子,更是让伯伯您……唉……”

他微微摇头,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懊悔,眼神里甚至有一丝后怕的闪烁。

来了!终于提到广儿的事了!王浚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狡辩!

然而,邵明珠却没有继续“辩解”,更没有“推诿责任”,反而语气愈发低沉诚恳:

“小侄深知自己莽撞,铸成大错!这些天来,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今日得见伯伯,更是惭愧难当,无地自容!还请您……看在咱们两家是姻亲、小侄亦是一时糊涂的份上……万望海涵!”

说着,他竟在殿门口那庄严的檐廊之下,面对着尚未开启的殿门和一众陆续抵达、默默观望的官员们的视线,对着王浚,再次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更低,姿态放得更谦卑!仿佛一个做错事、恳求长辈原谅的真诚晚辈!

这突如其来、近乎自我作践的认错和低姿态,反倒把王浚打懵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邵明珠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以如此卑微的方式重提此事,当众自陈其过!这姿态做得太足了!足到让他所有想要爆发的怒火和责难,都如同被冻住了一样,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发作?面对如此“真诚认错”、“恭敬请罪”的后辈国公爵爷,他王浚岂不是显得心胸狭窄、得理不饶人?不发作?这口憋在胸口的恶气更是无处宣泄!难受!憋屈得要命!

周围的官员们虽然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但那投过来的目光,无形中仿佛都在说:燕国公真是知错能改!丞相大人该消气了!

王浚只觉得胸腔里那股邪火更加猛烈地灼烧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看着眼前保持着深深作揖姿势、看似谦卑恭顺得无以复加的邵明珠,只觉得那张年轻的脸庞从未如此模糊扭曲过。那一声声“伯伯”、“小侄”,此刻听来更像是冰冷锥心的嘲讽!

“燕……燕国公言重了……”王浚喉咙发干,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既是……误会,过去之事……便休要再提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后半句。想伸手去扶邵明珠起来,但那个动作他做不出来!仿佛碰他一下,都是对自己更大的羞辱。

邵明珠似乎终于“如释重负”,慢慢直起身,脸上带着感激和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多谢伯伯!多谢伯伯大度!小侄铭记于心!”他顿了顿,又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讨好笑容,目光扫过王浚身上的裘氅,声音带着关切的示弱:

“不过……朝堂上清冷,伯伯年事已高,小侄年轻火力旺……今日小侄便站在靠近殿门口透风的位置吧,也好替伯伯挡挡寒气……”

挡寒气?!

王浚只觉得一股寒意,比他走过的风雪台阶还要凛冽,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那大殿内的阴冷,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邵明珠的谦恭、认错、示弱、关心……这一切伪装得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丝毫破绽!可这种完美,恰恰就是最大的破绽!王浚看着他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再听着这体贴入微的“照顾”,心中的狐疑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小子……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这副谦卑到尘埃里的假面之下,隐藏的究竟是何种图谋?这一刻,王浚对邵明珠的忌惮,伴随着这无孔不入的示弱和完美伪装,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那份无法言说的憋屈和不安,更如同冰水般浸透了他的骨髓。殿门开启的沉重吱嘎声响起,他却觉得更像是通往一场精心布置好的陷阱之门,轰然洞开。他僵硬地迈入金殿门槛,背后邵明珠那如影随形、温顺如羔羊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跟随,让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