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张起灵顿了顿,不再说话,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那是张家族徽的简化图腾,像一道枷锁。
“只有你,”他终于看向黑瞎子,“没说谎。”
一句无厘头的话,让黑瞎子一愣,随即笑出声,可那笑声里没了往日的轻佻。
他低头拍了拍张起灵的肩,动作罕见地郑重:“我骗你干嘛?瞎子又不是什么没品的人。”
显然黑瞎子已经忘了自己刚回国怎么在道上闯出的名声的。
墓室里一时安静,黑瞎子见张起灵不再说梦中的事,也就不问了。
远处传来滴水声,一滴,一滴,敲在石洼里,像时间的脚步,也像命运的倒计时。
张起灵望着黑瞎子,终于问:“你……怎么会进来?”
“你说这破地方?”黑瞎子耸肩,“你是不是忘记了,这狄青冢是我们一起接单的,你半途不见了。那老板没耐心,死伤的差不多了,我溜了找你。”
“你不该进来。”
“我知道。”黑瞎子点燃一支烟,火光映亮他半边脸,眼神在明暗之间闪烁。
“道上的规矩嘛。可我不进来,谁把你带回去?你要是真躺在这儿醒不过来,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能和瞎子说话的人。”
张起灵垂下眼,指尖轻轻压住心口。
那里没有伤口,可某种更深的痛楚正缓缓扩散。
他不是伤于西王母之手,而是被真相刺穿。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能一次次穿越生死、承受幻境、抵御心魔,不是因为他是“神”。
而是因为他早已失去了“人”的软弱——也失去了“人”的幸福。
可现在,那扇门松动了。
记忆回来了,情感复苏了,他开始怀疑:我究竟是谁?
是张家的族长?
是青铜门的看守?
还是梦中那个女子的孩子?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此刻握住他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那个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闯入死地来寻他的人,是真实的。
这份情谊,不属于任何誓约,不源于任何使命,纯粹出于“选择”。
“走吧。”黑瞎子站起身,朝他伸出手,烟还在指间燃烧,“再不走,这鬼地方该塌了。”
张起灵看着那只手,片刻后,抬手握住。
掌心相触的瞬间,墓室深处传来一声低响,仿佛某种机关苏醒,又似古老记忆的锁链断裂。
但他们都没回头。
身后,是被封印的过去,是无数个轮回的宿命,是被剥夺的人生。
前方,是未知的路,是尚未写完的命——这一次,或许,他能为自己走一程。
风从裂缝中吹进来,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
张起灵第一次觉得,呼吸,竟如此清晰。
刚出了墓,一阵坍塌声在他们的身后响起。
两人却很有默契的都没有回头看。
半晌,黑瞎子看着在发呆的张起灵。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远处天际泛起微光,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久违的晨曦。
墓道彻底塌陷的轰鸣声还在耳畔回荡,可两人走得极稳。
黑瞎子掐灭了烟,侧头看了眼张起灵。
他站在废墟边缘,身形修长而孤绝,长衫沾了尘灰,却仍如雪落青山,不染尘俗。
晨光斜照在他脸上,皮肤白皙,眉骨深邃,眸色幽黑,神情却是淡然如水,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静。
他像一尊从远古走来的神像——不是人间该有的模样。
可偏偏,这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人”的波动。
不是冷漠,不是空寂,而是一种迟缓的、近乎茫然的清醒。
“你这眼神……”黑瞎子低笑一声,声音沙哑,“跟刚出生的小羊羔似的,懵得厉害。”
黑瞎子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张起灵在他眼里的样子,只觉得这人的眼神,样貌再一次的让他不后悔返回去寻找。
张起灵没动,也没答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确认什么。
“头疼?”黑瞎子问。
“嗯。”
他声音很轻,回应黑瞎子时要不是黑瞎子耳朵好使都不一定听得见这一声。
黑瞎子沉默了一瞬,忽然伸手,搭上他的肩:“要瞎子给你揉揉吗?”
他在试探张起灵对自己的戒备心,从他们在德国认识时,两人虽然经常搭伴儿,但从未靠近过彼此。
墓里拉他是第一次,他没拒绝。
这是第二次。
张起灵转头看他,目光里有探究,也有迟疑。
曾几何时,他对所有人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
那是张家血脉刻进骨子里的警惕,是多年来训练出来的结果。
可此刻,那只搭在肩上的手,竟没有激起一丝防备。
甚至……他下意识地,往那温度靠近了半寸。
这察觉让他心头一震。
他垂下眼,声音几不可闻:“你不怕我?”
“怕你?”黑瞎子挑眉,笑出一口白牙,“我怕你啥?怕你揍瞎子一顿?”
他顿了顿,语气忽而沉了些:“哑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成为这种无欲无求,像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一样。
可我今天找到你,你眼神中有了温度,这是好事,所以瞎子怕你作甚?”
张起灵抬眸。
“你当时站在那儿,浑身是血,手里攥着一把断刀,眼睛睁着,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黑瞎子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一刻不像人,不像神,也不像鬼,倒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的壳。
可你还在走,还在动,还在杀。那一刻我就想——这人,不该是这样的。”
风掠过荒原,吹得衣袂翻飞。
“所以你跟着我?”张起灵问。
“我不跟着你,谁跟着?同为同胞,在国外相遇,”黑瞎子耸肩,“而且你啊,你这种人,其实跟瞎子挺像的。”
他笑了笑,又点起一支烟提议:“我一个人住四合院,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不嫌弃,先住下。养伤,醒神,想事儿,都行。我那儿清净。”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许久不曾动摇的眼,此刻竟有了一丝动摇。
他忽然想起德国那夜——冰冷石室,血迹斑斑的壁画,自己从黑暗中看过去。
而那个人,就站在火光尽头,戴着墨镜,叼着烟,笑得漫不经心,却一把将他从塌陷的壁画边缘拽了回来。
那时对方以为自己会被那坍塌的壁画压在下面,而从那时他在德国的求学之路,身边有了一个尾巴。
“为何?”他终于问出口,声音低得像自语。
为何管我?张家人弃我于弊屡,你为何?
黑瞎子吸了口烟,吐出一缕白雾,眯眼望向远方初升的太阳。
他明白张起灵的意思,他轻声调笑,“瞎子我看你好看。”
张起灵呼吸微滞,一瞬间脸上骂的很脏。
黑瞎子听到张起灵的呼吸,以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不管看几次他总能读懂这个人脸上的意思。
“去不去啊,给瞎子个准话。”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去。”
黑瞎子咧嘴一笑,“这才对嘛。走,我请你吃炸酱面,正宗老北京味儿,保证比你在墓室里啃干巴巴的饼子强。”
张起灵没笑,可唇角微微松动了一下。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不急不缓。
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誓约。
路上,黑瞎子时不时侧头看他,眼神里有审视,也有担忧。
他看得出张起灵的异常。
话本来就少,现在反应还慢了,有时甚至会停下脚步,像是在捕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事情一样。
他现在的行为就像是记忆在强行重组。
一个沉睡太久的灵魂,正在艰难地学会呼吸。
“你还梦到什么…”黑瞎子试探着问。
张起灵脚步微顿。
“记不清了。”他低声说,“但有个人叫我‘小官’……可张家的族谱里,没有这个名字。”
“小官?”黑瞎子皱眉,“听着像个小名。”
“她称她为“阿妈”。”
张起灵望着天边,“阿妈的小官”。
黑瞎子没再问。
但他知道,称自己为阿妈那应该是哑巴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