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倒映在冰冷晃动的酒液里,却照不进王龙那双暗沉的眼。
老首长的声音越过千山万水,带着那份特有的、仿佛浸透了硝烟与沧桑的郑重:“小王啊,这事关国家大计,也只有你的人脉手腕能兜得住底!风险是大,可……”
王龙“呵”地一声轻笑打断,短促、冰凉,像碎冰碴子在酒杯壁上刮擦:
“老首长,咱能直接点吗?什么‘国家大计’后面藏着您老的大事?我这‘小商贩’的耳朵,听听闲篇还行。
”他特意把“私事”两字,咬得轻飘飘带着钩子,“您尽管说,人情买卖嘛,能还的我王龙不含糊。但丑话说前头——要命的任务就免开尊口了。我这颗心......”
他语调陡然一转,沉冷如铁,“热血洒够了,现在就想热炕头!刀尖上的活儿,谁爱舔谁舔去!我王龙,退休了!”
“咔嚓!” 听筒那边明显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捏碎的轻微脆响!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仿佛能感受到那端,胸膛剧烈起伏的震荡。
过了好一会儿,老首长震惊到,甚至有些破音的质问才猛地炸开:“什…什么?王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
退休?热炕头?就因为你孩子腿…你孩子那点意外?那是个意外!你怎么能因为……”
“意外?”
王龙猛地从沙滩椅上坐直,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腰伤牵得他眼前一黑,声音却如同淬了火的毒镖,带着嘶哑的咆哮直冲话筒:
“对您来说,是档案里轻描淡写一个‘意外’!对我王龙,是我亲儿子一辈子再直不起的腿!是在我替你们冲锋陷阵,在敌营里拿命,换国之重器的时候,换来的他的跛脚!
是他一个六岁的孩子在床上,疼得发抖却咬着牙不敢哭出声!这他妈叫‘一点代价’?”
他吼得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杯中的冰块都在剧烈摇晃!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重如风箱的喘息。
“老首长,”王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冷得掉冰渣,“我这条命值不值钱,我说了算!我儿子那条腿,就是我王龙最后一次,交的‘革命份子钱’!
从此以后,我跟你们这套,拿牺牲换功劳的血脉账,清了!两不相欠!”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钉进电话线里,
“您想说什么任务,说!但我最后说一次:别跟我提国家大义!别跟我提谁又牺牲了谁!这套裹脚布,我王龙腻了!穿了硌脚!”
“王——龙——!”老首长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带着雷霆震怒,和不容反驳的威压,更有一种痛心疾首,
“你!你糊涂!你狭隘!那点委屈算什么?看着我!想想我!我的妻子、儿女整整七口人!是怎么没的?被特务活活浇上汽油,烧死在那个家里!
惨叫声隔着二里地都听得见!尸骨都捡不齐全!” 他的声音在颤抖,饱含着最惨烈的血肉模糊的记忆,
“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今天这个能站着说话的新华国?不就为了千千万万个娃娃,能睡上安稳炕?个人的命是命,国家民族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你现在说退休?说热炕头?你对得起流尽的血?对得起你当初在红旗下发的誓?”
字字泣血!句句惊雷!换了常人,早已被这惨烈牺牲,和家国大义砸得泪流满面、羞愧难当!
王龙却听得牙关紧咬,咯咯作响!一股更加暴戾、更加刺骨的火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砰”地一声将酒杯,狠狠砸在脚下的石板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在夜色下炸开!
“够了!!!”
这声怒吼炸裂了,港城半山的宁静!连泳池的水面都似乎被惊动!保镖的身影,瞬间出现在通往泳池的门口,又被老管家一个无声的手势,硬生生挡了回去!
空气凝固,只有王龙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剧烈喘息!
“老首长!”王龙嘶吼着,每一个字都燃烧着燎原的愤怒,与彻骨的绝望,“您家里填进多少口人!是您老的觉悟!是您老的光荣!
不是我王龙该卖命的理由!国家亏待我?呵!我王龙掏心挖肺做的够不够?那千万吨救命粮!那些图纸!
那些你们连影子都摸不着的东西!是不是我王龙拼死,从阎王爷牙缝里抠出来的?你们给过我什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到一个尖厉的裂音:“给了我儿子一条跛腿!!!给了我一个‘意外’!!!给了那些连自己治下都管不好,让坏人对着功臣孩子开枪的蠢货!!!
现在你又站在这累累白骨上,告诉我该继续?告诉你!这杆‘红旗下的枪’,老子不抗了!扛枪的结果就是儿子瘸!
这口‘国家需要’的黑锅,老子也不背了!烫不起!!!”
这番如同岩浆喷发般的怒吼,字字如刀,将电话那头汹涌的家国悲情、牺牲大义撕得粉碎!
换来的,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漫长、更沉重、也更冰冷的死寂。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听筒里才传来一声极度疲惫、带着某种彻底心凉,和无法理解苍老的叹息:
“唉……王龙……你的心……是彻底寒透了啊……”
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是失望,是痛惜,是愤怒,最终却只剩下一股,无能为力的虚空和距离感。
王龙甚至能感觉到电话那头,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握笔如枪、此刻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苍老的手。
王龙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寒透?对。是寒透了。当发现那些宏大叙事里个人的伤痛,只配当个“意外”脚注时,再热的心也会结冰。
“嘟—嘟—嘟—!”没有等来老首长任何关于“私事”,或“任务”的后续言语。他冷漠地、毫不犹豫地掐断了,这通来自遥远北方的沉重电话。
忙音像是某种宣告结束的绝响,在只剩玻璃渣和水迹的泳池边,在港城依旧璀璨的霓虹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和……释然。
老管家如同幽灵般出现,沉默地拾起那个沾着酒渍的听筒,安静退下,留下满地狼藉和一池被搅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