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一清晨,霜花在玻璃窗上蔓延出晶莹的纹路。
王母天不亮就起来了。
因为王爱佳那边已经出了月子,她和两个孩子身体也都挺好,所以老王家也减少了去那边次数。
尽管瑶瑶和两个小家伙每次都嚷嚷着想去看看弟弟妹妹。
王母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盆穿过院子,盆里是刚挤的羊奶。
“娘,佳佳那边不是不需要了吗?”
王建军打完一套拳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母亲匆忙的样子不禁问道。
“是啊,我想着小斌和芮芮那边不用了,就全留给菲菲她们。
她们仨还挺喜欢喝羊奶的。”
这是王建军从空间里弄出来的母羊,说是给佳佳和两个孩子补充营养。
随便一个理由就应付过去了。
老王家人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王建军的“路子野”,也没问什么。
现在王爱佳用不着,何母也想着法的给她补身子。
两个小家伙也不担心不吃不饱,所以这羊奶就只能给三个小家伙喝了。
“行,那你先忙,我洗把脸就过来。”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就行了。”王母说着就已经朝厨房去了。
细微的阳光透过糊着窗花的玻璃照进厨房,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
王建军看着王母麻利地将刚挤出来的羊奶倒进三个小搪瓷缸里,奶香混着厨房里蒸年糕的甜味。
这是他教王母做的,现在王母这方面是越做越熟练了,比他做得好。
“建军啊,把这三个小祖宗叫进来。”
王母用围裙擦着手:“羊奶得趁热喝,凉了腥气重。”
王建军刚要转身,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
三个裹得像小棉花包似的小家伙已经扒在厨房门框上,六只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灶台上的羊奶。
“奶奶!我要喝羊奶!”
小靖雯第一个冲进来,头顶两个小揪揪随着动作一颠一颠的。
她穿着王建军从上海带回来的红灯芯绒棉袄,领口的白色绒毛衬得小脸粉扑扑的。
菲菲和瑶瑶紧跟其后。
菲菲直接往李秀兰腿上扑:
“奶奶最好了!”
瑶瑶则乖巧地站在一旁,只是眼睛不住地往羊奶上瞟。
只见她雀跃道:“奶奶,我们要去给弟弟妹妹送奶吗?”
“不是,这羊奶以后就你们仨喝了,弟弟和妹妹不用了。”
听到不能去看看弟弟妹妹,瑶瑶也乖巧地应了一声:“哦~”
剩下两个小丫头,过了前面的影,现在对小弟弟小妹妹已经没有那么大兴趣了。
“喝奶奶~”
“都排好队。”
三个小丫头立刻站成一排,连最调皮的靖雯都挺直了小腰板。
他从兜里掏出三块水果糖:“喝完羊奶才能吃糖。”
王母笑着往每个搪瓷缸里加了一勺蜂蜜,三个孩子立刻捧着缸子小口啜饮。
靖雯喝得急,嘴边糊了一圈白沫,活像只偷喝牛奶的小猫。
\"爹,你看我的小“坦克”!”
靖雯突然放下缸子,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个小“坦克”。
这是王建军用厂里废料给她做的生日礼物,上了发条也能走一段。
得了礼物的小家伙爱不释手。
当然,其他两个他也没厚此薄彼。
“菲菲姐姐的蝴蝶发卡可好看啦,瑶瑶妹妹的布娃娃会眨眼睛呢!”
菲菲立刻摸着头上的红色蝴蝶发卡炫耀:
“我爸爸说这是从华侨商店买的!”
瑶瑶则细声细气地补充:“我的娃娃是小姑姑做的……”
小靖雯则无动于衷,她们有的她也有,她现在肚子咕咕叫了。
想喝奶了。
王建军揉了揉三人的小脑袋,几天前三个孩子的五岁生日。
生日时间上差了几天,但是她们仨的生日一直都是同一天办的。
全家人在堂屋摆了桌,王爱佳特意带着双胞胎从西直门赶回来。
吓得王母和何母差点没上手。
那时候还没出月子就敢到处跑!
虽然现在时局紧张,但老王家的年节气氛一点没减。
“建军,是不是厂里又要搞运动了?”
王母压低声音问道,手里不停地将羊奶装进玻璃瓶:
“这羊奶我给隔壁刘婶也送点,她家孙子咳嗽半个月了。”
王建军点点头:
“娘您放心,王姨跟咱们家的关系还用说吗,李主任也不用担心。”
他看了眼窗外,压低声音:
“这母羊我托战友从内蒙弄来的,您别往外说。”
王母忙着事情随意回道:
“娘知道。”
聂文君这些日子肚子也起来了,怀孕的反应倒是不怎么大。
总之一句话,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最后,一家人吃完早饭就该上班上班,该干嘛干嘛。
“奶奶,我们就看一眼弟弟妹妹!”
瑶瑶拽着王母的衣角,羊角辫上扎着的发卡在晨光中格外鲜艳。
王母蹲下身,把搪瓷盆放在磨盘石上认真看着三个小孙女儿。
“你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三个小家伙:“看弟弟妹妹?出去玩?是不是要过年了?”
王母对菲菲投去赞许的目光。
“是啊,再过几天咱们就要过年了……”
然后一顿忽悠几个小家伙,让她们帮忙打扫,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
三个小家伙一听,顿时觉得小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小脸都严肃了许多。
“好,我要帮奶奶干活儿。”
“还有我。”异口同声。
随后王母裹着棉袄,头上包着蓝布头巾,指挥着三个小丫头打扫卫生。
王胜利和王皓东他们又不见了踪影。
“墙角也要扫干净!”
王母敲了敲灶台上的铁锅:
“老话说‘腊月不扫尘,来年招瘟神’,咱们工人阶级更要讲卫生!”
小靖雯踩着凳子擦窗户,小脸抹得跟花猫似的:
“奶奶,为什么每年过年要大扫除啊?我感觉这不脏啊。
你看,多干净啊!”
“这是除旧迎新,每年的规矩!”
王母掸着门框上的蛛网:
“咱们呀,把把晦气都扫出去。”
王建军扛着梯子进来,听到这话眼神一暗。
他知道即将到来的1967年会有多少“晦气”,甚至这个年还过不成……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母亲挂上新买的年画——
一幅“工农兵大团结”的宣传画。
等王建军帮王母忙活了一阵后,他也去轧钢厂上班去了。
看着三个小家伙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王母借此机会清点着家里的东西:
凭票买的半斤花生、两斤瓜子,厂里发的劳保白糖,还有街道分的二两香油。
她叹了口气:
“这些东西还不够,看来还得让建军……先看看厂里给的东西先……”
……
清晨的铁道部调度室里,何武盯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出神。
窗外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声,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车正缓缓驶出站台。
他低头看了看腕表——才上午十点,可心思早已飞回了西直门职工大院。
“老何,发什么呆呢?”
同事老张拿着调度单走过来:“粤州局的临时军列安排好了吗?”
何武猛地回过神,赶紧翻开值班日志:
“安排好了,今晚20点30分发车,优先保障援越物资运输。”
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老张,我家里有点事,下午的班能不能……”
“又惦记媳妇孩子呢?”
老张笑着摇头:
“去吧,反正现在'抓革命促生产',考勤没那么严。”
“呵呵,谢谢啊,下次来家里吃饭。”
“到时候再说,快走吧你。”
何武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路过公告栏时,他瞥见新贴的《关于春节期间坚守岗位的倡议书》,脚步顿了顿。
但想到才出月子不久的王爱佳,还有那两个咿咿呀呀的小家伙,还是加快脚步往家赶。
此时的西直门职工大院里,王爱佳正抱着何芮在院子里踱步。
虽然才出月子没几天,但她感觉自己身体恢复得很不错,所以没事就在院子里溜溜。
“佳佳!”
何母端着碗追出来:“林大夫说了,要养足四十二天!”
王爱佳笑着接过红糖鸡蛋水:“妈,我都好了。您看,”
她轻轻蹦了两下:
“财政局下周一就要组织学习《百姓日报》社论,我总不能一直请假吧?”
何母正要再劝,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何武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铁路制服上还沾着煤灰。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王爱佳惊讶地问。
何武咧嘴一笑:
“今天局里任务少就回来了。”
他凑近何母,看着逐渐长开的闺女心中一暖:“闺女儿,想爸爸没?”
何母赶紧拦住他:
“先洗手换衣服!这一身煤灰味,别熏着孩子。”
趁着何武洗漱的功夫,王爱佳小声问:
“局里没说什么吧?我这产假都休了这么些天了……”
“放心。”
何武擦着脸走出来:“你们财政局工会李主席不是跟咱家熟吗?
我正巧在铁路局遇到他,说哺乳期女同志每天可以晚到一小时。”
他得意地眨眨眼:“我特意给他捎了条铁路系统特供的‘大前门’。”
王爱佳扑哧一笑:“铁路局的烟往财政局送,你也不怕人说闲话。”
“嗨,现在各单位不都讲究‘革命协作’嘛!”
何武压低声音:
“再说了,他们财政局帮我们铁路职工家属安排工作,这点心意算什么。”
王爱佳扑哧一笑:“你呀......”
“对了,”
何武突然想起什么:
“我好几天没看到菲菲她们了,要不咱们带孩子们去猫儿胡同吧?”
王爱佳一愣,有些犹豫。
何母一听就急了:“胡闹!斌斌和芮芮才多大?这大冷天的……”
“娘,包严实点没事。”
何武已经麻利地收拾起婴儿用品:“佳佳整天闷在家里也不好。”
最终何母还是不放心,裹上棉袄跟着一起出了门。
路过副食店时,何武特意用粮票换了半斤水果糖——这是给三个小丫头买的。
有了闺女之后,更喜欢她们仨了,何武不禁有些期待小闺女跟着三姐姐跑的画面了。
何武抱着何斌,王爱佳抱着何芮,一家五口来到西直门公交站台。
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上用红漆写着“13路”。
底下还贴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
“等车的人真不少。”
何母踮脚张望。
王爱佳这些天一直闷在家里,前几天偷偷跑出来一次还被两个娘给教育了一顿。
现在突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看啥都新鲜:“是啊,人好多。”
站台上挤满了拎着网兜、挎着布包的职工,几个穿劳动布工装的年轻人正围在站牌旁抄写最新张贴的《百姓日报》社论。
远处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
一辆墨绿色的老式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车头挂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横幅。
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喊:“前门上车!月票出示!”
人群呼啦一下涌上前。
何武护着妻儿,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前。
售票员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儿,挥挥手:“带小孩的同志往后走,注意台阶!”
车厢里弥漫着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木条座椅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车窗玻璃用胶布贴着防震的“米”字纹。
何武刚找到座位,就听见“咔嗒”一声响——售票员拉响了发车铃。
“乘客同志们请注意……”
公交车上,售票员看见他们抱着婴儿,特意让了个靠窗的座位。
何武感激地笑笑,心想这年头虽然闹革命,但人情味还是有的。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何斌,小家伙长得随他娘,很可爱。
很快,下车后。
何武抱着何斌,王爱佳抱着何芮,一家五口往猫儿胡同走去。
何母挎着布包跟在后面,不时提醒道:“走慢些,别颠着孩子。”
街道上不时有戴着红袖章的学生队伍走过,高喊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
何武下意识侧身,用身体挡住妻儿。
路过副食店时,排队的人群一直排到马路上,有个老太太差点被挤倒。
“小心!”
王爱佳赶紧扶住何母。
这时两个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迎面走来,盯着他们怀里的婴儿看了几眼。
“同志,孩子多大了?”
其中一个突然问道。
何武心头一紧,陪着笑脸回答:
“刚满月不久。”
“起革命名字了吗?”
“起了起了,”
何母赶忙接话:
“哥哥叫卫东,妹妹叫卫红。”
红卫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何武长舒一口气,发现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王爱佳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快走吧,前面就到胡同口了。”